只有这样了,纥奚昱想,亲娘啊,他总不至于叫独孤魑魅魍魉、尉迟腿脚肿胀什么的吧,那些字看着跟一个妈生的一样,容凤仪教了许多遍,自己仍然只能记住一个大概的形状,真要是那样,那就没得猜了。
“专心写字!”容凤仪呐喊道。
“知道啦!”纥奚昱应了一声,磨着牙寂寞地继续写习字帖,小郎在旁边呆呆看了一会儿,想替他磨墨,可是他也没干过这种精细活儿,一双常年握缰绳的手这时候显得特别笨拙,纥奚昱看着他满手是墨的样子嘿嘿直乐,突然想起来,这小郎今天在地上和那些人斗殴弄得浑身是土,于是说:“别弄了,院子里有口井,你弄点水来洗洗身上。”
小郎有点沮丧地搓了搓手,点点头出去了,纥奚昱看他从井里提了一桶凉水,弓着腰在院子里的树下哗啦哗啦地洗头。已经是亥时了,月光从树叶间疏落地漏下来,纥奚昱实在不想写字,就算这小郎不会说话也总想和他聊聊天,他跳下床,趴在窗边,轻轻喊道:“小郎。”
小郎顿了顿,偏过头看他,纥奚昱笑着摆了摆手,说:“你洗你的。”
小郎又浇了一瓢水在头上,纥奚昱想了想,说:“我阿爷在邺城的时候,也救下过一个姑娘。也是在集市上。他和我说,她的主人家待她很不好,把她关在笼子里。”
他看见小郎的动作停了停,黑黝黝的天色下,他看不清小郎的脸,只看见他沉默地甩了甩头。
“我阿爷花了三十铢钱赎回了她,把她带回家,我阿爷本来想把她放为客女,可第二天她就跑掉了,还偷走了自己的身契……哎!”
纥奚昱话还没说完,那小郎就扔了瓢向他汲汲惶惶地奔来,头也顾不上擦,下颏还沥沥地滴着水,湿漉漉地扑到窗前,拼命摇头摆手,又用手用力锤自己的胸口,比了个“很不错”的手势,又指天指地,纥奚昱想去拦他,他却正好看见纥奚昱窗前横着的剑与刀,他指了指那把挎刀,横起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纥奚昱被他那大开大合的野路子手语镇在原地,直眉楞眼地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猜出他大概想说什么。
我和她不一样,我真心的,你相信我的为人,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若背誓,你就砍死我。
纥奚昱愣了半天,乐了:“说着说着干嘛突然跳舞啊,吓我一跳。”
那小郎直勾勾地看他笑了半天,半晌,把头了扭过去,纥奚昱看见他一点洁白的牙齿,像水里的月亮一样。
也是笑了吧。
纥奚昱拍了拍他水淋淋的肩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你若想走,可以和我说的,不要偷偷走,我会……很难过。我阿爷那时候好几天都没讲话。”
小郎把头扭过来看着他,撩开前胸挡着的头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不走。
纥奚昱一下子高兴起来,他跳上窗台,说:“我给你摘果子吃。”
纥奚昱和容凤仪的宅院中间是一个枣树,这时节正绿意青葱,落尽了簌簌枣花,待到夏末,就结枣了。缠着枣树攀援而上的一种草夏天会结黑色的小果子,一串一串的,酸甜而多汁,这果子长得隐蔽,只有纥奚昱知道,他给小郎摘了满满一捧,双手递给他,神秘兮兮地,像分享一个秘密,他说:“尝尝。”
小郎接过吃了几颗,又吃了几颗,纥奚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翻过窗台,坐在窗沿上,晃悠着腿,仰头看向那棵大枣树,说:“你要是不走,等到这枣子熟了,咱们两个就去树上打枣子,让我师父在下面接,他很弱,不会爬树。”
小郎点了点头。
纥奚昱说:“你接着洗啊。”那小郎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回去,洗自己腿上的尘泥。
纥奚昱说:“你知道吗,那个姑娘叫绿荷,她逃走之前,给我阿爷和我阿娘的房前放了一大捧荷花。”
他看着那小郎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似的弯着腰洗腿,就自顾自说下去:“我在邺城也见过荷花,只是花期也太短了,只能养在池子里或者缸里,听我师父说,南边的荷花能长得很高很高,坐船漂在湖里,荷花能把人的头都盖住……”
他看见那小郎直起身子,几下擦干身上,又向他走来,走到自己面前,用那双亮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缓缓摊开了手掌。
是一朵焉支花。
他刚在大枣树下面薅的。
纥奚昱愣了一下:“嗯?”
那小郎见他疑惑不解,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傻事,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张口结舌地扎手站在那儿,好在纥奚昱反应了一下,把话头接过去了:“这是……你的名字?你叫小红花?”
聊这么长时间,这事儿的上半身都快走远了,纥奚昱居然还在名字这儿转悠。小郎心说这都哪跟哪啊,赶紧摇头。
纥奚昱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那朵花,道:“那你叫焉支?”
小郎托着手掌,这个瞬间,他突然发觉纥奚昱的脸离他的手好近,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把那朵焉支花和纥奚昱的脸一起托在手心里一样,他晃了一下神,不知道怎么的,那种血液沸腾的尴尬和无措瞬间安静下来,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纥奚昱抬起头笑了,反复地念,“焉支,焉支,我平时叫你花儿吧,这也太像小姑娘的名字了。”
……花儿就不像小姑娘的名字吗。
可是小郎还是轻轻点头。
某种意义上,这是纥奚昱给他的名字,因而他认下了。他想,这名字很好,夏天敕勒川上开满焉支花,姑娘们有时候会结伴上山去采,然后用它点缀她们的脸庞,这是好事,比以前那个让他干活的名字好千万倍。
很多年以后,那个瘦巴巴的小男奴已经彻底长成了一副人中之狼的模样,可还是会被当年那个挎刀的少年轻轻地叫“花儿”。他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为什么要送给纥奚昱那朵花,只是听纥奚昱讲那个送给他父母一捧荷花又逃走的姑娘,那时候纥奚昱坐在窗沿上,垂着眉眼,修长的腿一下一下地晃,他只听见纥奚昱说:“你若想走……我会难过。”
他当时急于证明自己不会走,而在那个故事里,花儿是离开的人留下的唯一一点真情意,以至于让纥奚昱这么长时间还记得。他低下头,那朵焉支花就安静地开在大枣树的下面,小而红的一朵,像一个阴差阳错的名字,像一颗任人采撷、见血封喉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