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开窍也没关系,能一直这样看着他,这已经很好。
纥奚昱笑累了,看清漳河滔滔东去,没再开口。他们彼此都很习惯这种只要纥奚昱不讲话就变得沉默的气氛,很舒服地在河边草窠子上窝着。纥奚昱安静了一会儿,在汩汩波声中道:“牡丹楼……你想去吗?”
焉支摇了摇头。纥奚昱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管不了别人,但是咱们两个别牵扯这些。总是进这种地方,军纪都坏了。再者,姑娘可怜。”
焉支懂。也知晓了对男女之事,纥奚昱也并非一窍不通,他只是——
“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呢,”纥奚昱说,“就大大方方地过明路,别弄得鬼鬼祟祟的。”
焉支:“……”
今天天气真好啊,眼前人嗅出了气氛的一点微妙的异常,一下子跳起来,扳着他的肩膀大叫“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春日里云水澹荡,天光轻盈柔软如同梦中,一点也不像朔州,那个冰冷血腥的大雪天。
那天他抱着后背中了一刀的纥奚昱在那个灯微如豆的屋子里枯坐了整整一夜,怀里的人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发冷,陷在噩梦谵妄中,他跪在床边握他的手,怎么都捂不暖,纥奚昱一直发抖,喊冷,喊一个永不回头的母亲,焉支后来干脆脱了外衫在被子里抱住他,焉支是热的、清醒的,在那样昏暗的屋子里却也像跌进了噩梦,任由纥奚昱搂着他的脖子,贴近唯一的一点热源,哆哆嗦嗦地哽咽着喊——娘,真疼啊。
他干瘦,手和脖子都硬,没有一点多余的软肉,怕不像纥奚昱幻觉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拗出一点温柔,虚拢拢地摸着纥奚昱的头发,等他恍惚睡去,他才慢慢地坐起来,把刀横在膝头,沉默地淹在兜头浇下的情意中,他被叱干洪的一句话点醒,恍然明白从前那些求而不得与诚惶诚恐到底所谓何由。
天快亮的时候纥奚昱醒了,不知道究竟梦见了什么,他坐起来,拔刀出鞘,在此生第一次杀人之后,向焉支托付了自己的良心。焉支于无声中与他四目相对,听见心中巨石滚落的轰然巨响,心想,认了。
那刀锋太利,拔出来的时候削去了纥奚昱的一缕头发,焉支前一秒还在发狠,这一秒心又软下来,想要替他理一理鬓边的头发,可当纥奚昱惊恐又诧异地躲开了,他才默然明白自己究竟认下了什么——
像喝下热油,咽下苦胆,他这一生,于纥奚昱总是打扰,不能见光的。
焉支不知道他的眼神告诉了纥奚昱什么,总之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纥奚昱的表情也不算轻松——他自以为两人日日朝夕相对,算得上是最亲密无间,可是怎么突然钻出来一个焉支的心上人,那么大个喘气的活人,这小子竟然这么能忍,一次、一句都没跟他提过。
“你怎么不说……算了,”纥奚昱说,“我去替你讲。”
焉支摇了摇头。
纥奚昱道:“不能说?”
焉支之前一直低着头,此时忽然抬起头来。纥奚昱被他眼神里的隐忍和苦涩唬了一跳,咕哝道:“好吧。不能说。不能说……怕配不上?不怕的。”纥奚昱挖心挖肝地还继续在那里讲,“你虽然说不了话,但是听又听得见,我求我阿爷去提,就说你是我阿弟,我们多提点聘礼,总不会显得唐突……”
焉支已经没法再听下去了,再听真的会忍不住想提着聘礼去娶他。纥奚昱撞上他的眼神,蓦地有点受伤:“瞪我干什么?”
焉支双手合十对他道歉。他瞳仁生得小,看人总是显得凶,纥奚昱却没再说话。有只大隼正掠着江边的林子忒楞楞地飞过去,纥奚昱挽弓将它射落。那只大隼在空中扎挣两下,掉在林子那头了。纥奚昱道:“我去捡回来。”
焉支跟着他站了起来。纥奚昱示意他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东西。他自己朝林子走了几步,却蓦地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低头踢了两脚地上的石头,小声说:“……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背后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笑了一下,又问:“谁家的姑娘,长得漂亮吗?”
没有声音。那沉默像是等着他回眸。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这轻轻的一句话能把一个人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劈开多么大的一条裂隙,他只是看见那人站在河边望他,一张淡漠生冷的脸,可眼里的小小希冀,如同野草在秋天探头。
焉支轻轻抬起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