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说是同去个地方,可这夫妻俩毕竟今非昔比。出了午门地界,便有随从车马候着。苏韧吩咐完江齐,拉谭香坐上自家马车。此车外饰简约,内里却舒适,座下还搁着冰桶。
谭香取出条冰镇手巾,擦去彼此脸上汗。苏韧把官府官帽换成了儒巾布衫,方松了口气。
他还想着宫中的儿子,谭香道:“大热天,小孩子都中暑气。我让三嫂把儿子接回去了。”
不多久,马车到了什刹海。火辣辣日头,自是行人稀少。苏韧领着老婆,走到火神庙边上一间挂着“新都人家”酒幌的茅屋。掌柜夫妻靠一起算账,见了他们,忙笑迎道:“苏大人,好几日没沾光。没承想,您老还带来了尊夫人。”
谭香尚记得这对摆酒摊的蜀地夫妻,嘻嘻招个手。
苏韧也笑问两句,掌柜忙把他们引到隔院的单独雅座。
这雅座仅容两人,敞开对空院,长条桌板靠窗,面着海子里荷丛,偶有一习凉风。
老板送来壶酸梅汁,老板娘端上两碗拌着藕丝菱角的冰粉,又钻出来个扎辫小女孩,捧着盘牛肉干叽叽喳喳介绍:此乃她家绝活儿。为给苏大人吃,没怎么放辣。
苏韧认得女孩儿,对谭香道:“这是他家女儿——从四川接出来。他们如今开了店,天道酬勤,眼看要兴旺起来了。”
谭香感叹:“所以说嘛帝京大,机会多。猫有猫路,蟹有蟹道。咱几个都好运气。”
她从袖里掏出把宫里鎏金过的自制小木梳,非要送那小姑娘。
掌柜夫妻拉孩子跪谢道:“小的这店开起来,多亏苏大人帮扶。小人们暂没得报答,只教俺孩子牢记大人夫人恩德。”
谭香瞥眼苏韧,笑盈盈道:“咱都一样外地人,莫客气。苏大人呢,做功德喜默不作声,我常漏看了。望神佛替我数着减点罪孽吧。”
掌柜一家退出。苏韧和谭香搅冰碗,咀嚼肉干,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像全没话说。
有只癞皮狗凑窗下,耷拉耳朵伸舌。谭香高高兴兴,把剩下肉干全喂它吃了。
苏韧赶走只苍蝇,解释道:“方川也认得他们,我正好暗地里出资。你可别小看一个酒馆,若在这地方立住脚,以后对咱用处可多着呢。”
谭香无声笑叹,点了点头。
苏韧见谭香吃完冰粉,给娘子倒杯酸梅汁,静默片刻,说:“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一路从六合来,几年中啥都碰上过,我今天讲话百无禁忌。阿香,你还记得我从江南回来,咱去吃饭,遇到金鱼池里有具尸首的事么。”
谭香放下杯子:“挺惨,还是个女子。好像是桩无头案,难道你还知道啥?”
苏韧望着谭香,压低声道:“她叫丰娘,是京城名歌妓,后来嫁给了户部的毛郎中当外宅……”
谭香大惊失色,捂嘴:“天啊,我早说过纳外宅的男人没一个好货。姓毛的杀她灭口,你居然敢知情不报?”
苏韧摇头:“ 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教我如何想?”
苏韧轻声说:“这事说来话长,得从咱们初到京城说起。当时你遇到了大白,之后,我和大白为追牛大兴误入了虹楼,遇到了大公主,还有楚竹……”
谭香倒吸口气,听苏韧提起这久违的名字。
她想起楚竹临去漠北时的一番话,想到她叫自己藏好的蔡氏案卷……
苏韧今天是有备而来。他以亲历人的身份,把自己遇到楚竹后,几乎所有与她有关联人和事,包括近期楚竹在鸡鸣驿外派人送信的事,全都和盘托出。
树梢上蝈蝈都叫疲累发瓮声了,苏韧却极有耐性,他讲了那块夹在瓦剌词典中的皮子,自己回京时与瓦剌人邂逅,玄天引如何失而复得,怎样物归原主,皇帝面前紧张时刻,甚至鸡鸣驿里死里逃生,他都有对谭香一一描述清楚。
谭香大多在听,偶尔问。她脸上喜忧惊惧如烟云聚散,最后只剩痴痴凝神,默默沉思。
苏韧抚摸谭香的头顶,微微笑说:“从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多心。现全告诉了你,不怕你多心,只怕你担心。但阿香你要知道,担心没用的。人各有命,生死定数。如阎王点名,我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但我若不在生死簿上呢?万劫之后摧枯拉朽,我还能浮沉人间。”
谭香嗫嚅:“阿墨……”
她实找不出言语来说心里话。楚竹再美丽多情,也只是一个遥远影子。
而苏韧和她,是多少年血肉相依,风浪同舟的。他把心寸寸掰开给自己看,还能说什么?
他们俩安静时,方注意到:黑漫漫云密匝,轰隆隆声响,瓢泼阵雨又来了。
茅草檐下,水花四溅。远处小船乱咋咋,破风划过。千百荷叶,急纷纷摇曳。
苏韧将长凳往后挪挪,和谭香一起避开雨花。
本来他切切想再宽慰老婆些话,却莫名让风雨卷平了。雨水荡涤京城,洗净心房。
他忍不住苦笑,多嘴了几句:“哎,阿香啊,其实我——算不得好人。还有的腌臜事,你若知道,恐不会说情有可原。有时我并非逼不得已,只因我本不是个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好比田林阳光里正苗,我却是石头隙里野藤,缠上了得一辈子!”
谭香捏紧拳头反驳:“瞎说!”
“怎是瞎说……你到底,是不信?”
谭香拉住他手抢道:“我信又如何?你不是好人,那我是坏人老婆,成好人啦?正人君子和我们这种人有啥关系?我爹本是赌徒,他当年要不说出来,得一辈子自己受。他养活我们,凭啥独自疼?我既不要那样憋屈爹爹,也不要那样丈夫。你是我,我是你,枝叶缠一起,打碎合成泥。成亲后,你从没一次打算只为着自己吧?纵然作孽,也是大家有份儿!”
风从窗口袭来,带着凉丝丝潮气。可苏韧手心,贴着谭香手心,却冒着热气。
谭香眼神执拗,抿紧嘴角,一副天王老子降临都不畏惧的样子。
苏韧与她对视,感到心防溃散,连身上韧劲也卸了大半。
他叹息:“唔,原来是这样。多谢你,阿香!”
谭香没笑,严肃道:“况且,我也有事瞒着你呢。你可知,楚竹姑娘临行是留了东西给我的,如今我藏在……前几天,还有人死在咱新屋里……”
苏韧讶然。谭香声音混在急急雨点里,伴有回响,像隔着口深井。
待她说完,阵雨停了。
苏韧蹙眉,仰望逐渐明朗天空,释然一笑说:“阿香,我一直以为:凡事该我挡着你。现我发觉,如我放手,你也可独当一面。你我成婚之后,凡不在一起日子,我都计算着。往后我不再算了。因为我们一人分两影,不必如此。”
谭香挠挠鬓发,懊恼说:“我没有独当一面,还是暴性子,只胆子比从前大了!因为,越怕越容易死。阿墨,楚竹说:蔡述肯定会针对你,可为什么呢?最初是他来请你去当内阁中书的,我还当上了宝宝保姆。而且你从没当面得罪过他吧。”
苏韧品了半杯酸梅汁,幽幽道:“那人心锁重楼,谁能说得清?但他和卓然水火不容,我一直在站沈这边,算把他得罪尽了。战争在眼前,私人恩怨都不能放在明面上,可能……”
他话被店家小姑娘打断了。她跑院子中间喊:“娘问:大人夫人饿了不,还想吃啥子?”
苏韧回她:“要得!来点峨眉糕,牛肉面。”
谭香双手挤脸颊,笑道:“嘿,吐出许多话,我真饿了。还属相公生得好,怎都吃不胖。”
苏韧摆手:“胖有胖好看,何况多福气。”
二人互吐衷肠,可谓酣畅淋漓,在小酒馆吃饱喝足才告辞,顺路到火神庙里闲逛。
火神庙平时香火旺盛,此刻避雨者络绎散去,只寥寥几个香客。
谭香和苏韧各捻根香,奉火神爷面前。有个小道在旁提醒:“不能贪心,只许一愿。”
苏韧听了,许愿谭香和儿女福寿安康。谭香也念叨:望苏韧每每逢凶化吉。
苏韧随手捐纳一锭银子作功德。
小道士努嘴:“凡过十两的善男善女,可到火神爷脚下的高等捐纳簿上签到留名。”
苏韧领着谭香,打开火神爷爷脚下的绢边大册子。
苏韧认真书写,先写了谭香,再写苏密苏甜。
谭香翻看着另一侧的前页玩儿:“欸,阿墨你看,小柳也在这签字。”
苏韧放下笔,辨认道:“还真是:‘江苏柳夏,愿梦成真’。这小柳儿——在宫里多日,字一点不长进,还在做梦呢。以后如何做好大太监?”
他二人议论着出殿,雨后泥土湿润,地气扑鼻。
谭香在玉皇阁眺望什刹海,感慨说:“小柳孤身流浪,可怜成了公公。不知他梦见何事跑庙里记下。他在‘文’上万赶不上小梅子。可他有些拳脚,不知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苏韧倒让她提醒,说:“没错!范公公老了,东厂需要新人。小柳因和沈凝有缘,受到万岁赏识,他还沾得‘武’字……”
他们携手出庙门,走石桥上,迎面碰见个老妇人。
那人端详他俩,殷殷道:“客官,住店不?我家有海景房间,收拾停当,价格优惠。”
谭香正要回绝。苏韧挑起眼尾,道:“阿姨怎知我们要投宿?”
大娘乐呵道:“一看你们不是本地人。此庙青年男女都来求姻缘。这兵荒马乱,男不坐班女不带娃,冒着风雨拜神,可见你俩难解难分。二位长得和画片上似的。你俩不风流,世间有啥人该风流呢?”
谭香好笑,想错得离谱,我们乃正经“老夫老妻”,哪有心风流呢?
熟料苏韧满面正经问:“你那屋子——能先瞧瞧吗?”
谭香愕然,大娘眼明手快,扯了谭香衣袖道:“敢情好。只几步路。包你们满意!”
谭香瞪眼脸红,拽苏韧一把。苏韧脚步端方,神色怡然,拖她往前走。
大娘倒说得实话。她家过桥便是,门口搭个茶棚,一老头正擦着凳上雨珠。
天井里坐个竹布衫的盲妇人,试弹弦子。大娘摁了摁她,引苏韧夫妇上楼道:“楼下是常住客。你们只看上面这间。我家做口碑的,不比那些只图烂钱。”
屋内布置和新房一样,挂粉色百合灯笼。瓶内一支并蒂莲花绽放,帐帷还绣着鸳鸯嬉水。
苏韧打开窗,什刹海荷塘野景,尽收眼底。清风送爽,带来菱角香并歌弦声。
苏韧往大娘手里塞块碎银,清嗓子道:“我等旅途劳顿,叨扰阿姨半日。”
大娘合不拢嘴,带门出去道:“大官人放心。由老身留守,闲杂人绝不放上楼。”
谭香脸颊滚烫,跺脚啐一口:“苏御史,这是疯了吧?有银钱没处使去?家里府里宫里,都不用管了?”
苏韧只是微笑。
谭香走到窗口捶他,恼道:“那老太婆——肯定以为咱俩是对野鸳鸯!”
苏韧抚她肩头说:“随她如何想。只要我喜欢,你喜欢,有没有三媒六聘,是不是正经夫妻,哪怕隔着黄泉,五雷轰顶,有什么打紧?”
谭香没奈何也笑,觉得刚认识苏韧似的。
二人相拥看会风景,苏韧忽笑:“你听见楼下在唱什么吗?”
“谁?”
苏韧将她压在胸口,谭香倒听见了女声歌弹,只懵懂问:“她唱什么?”
苏韧关上窗子。半昏暗中,谭香细细分辨。
她要说话,却感到苏韧的唇,在她颈侧擦过。
刹那,她把听见歌词全忘记,只瞥见他细长眼里隐光闪烁。
除了苏韧夫妻,若此时有人路过这里,也会听见那盲女人清晰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勘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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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人在千里之外,无从得知其中曲折。“顺风耳”编撰似也忽视蛰伏在山西这位主儿,连篇累牍写天作之合,比写战场起劲多了。
宝翔不痛快时,只闷醉躺倒。家里人也犯不着去招惹他。他清醒时,认定苏韧这厮本不可信,打小羊皮底下是头狼。他肯把小飞交出去,好处自然门儿清,还管大伙怎么想?然而谭香虽嫁了此郎,却非趋炎附势女子。小飞和林家亲事,许有别的缘故。当初自己是迫不得已,才把苏韧送上了牌桌。下桌的人,既然打不了,赖人打坏局?
他安慰自己:小飞已养大,一切只能看淡。过几天,他出来溜达,言笑如常,只绝口不提帝京。他亲随把顺风耳都藏得不见踪影。魏提调的“牛王夜话”,随着战事,倒出得勤了些。鹅官萤官自知理亏,趁送报来给白爷请安,间或在小院里即兴表演一段武戏。他们和二娃冰儿年纪相仿,来往几回便成了熟人。
宝翔瞅俩小孩功夫,尚过得去。这班学戏的都有根底,只耳濡目染浮躁声色,往往不能培根正元。
他不心存芥蒂,反不时点拨小家伙几下。
萤官嘴快问:“白大爷如何晓得南派的功夫?”
宝翔哈哈:“谁还没在江南呆过?你们和魏提调都非南方人,怎看出这门道?”
萤官说:“我等儿时便认得季东。他南方人,功夫深得很。不然邓府里能用他?”
宝翔想起道:“季里长多日没现身,别回老家了吧?”
萤官嘎巴着酥脆莲花豆:“哪能呢?他老家没人了。他每回办事回县里,必先去魏雪姐书坊里坐坐。大约南人都爱看书吧。”
宝翔说:“这还分南北?那我也喜故事。魏掌柜那,还有啥好书?”
“我说不上来。白爷不如自己去淘淘。”
宝翔经萤官撺掇,之后隔三岔五去“鹿仙女书坊”跑一遭,专选取些神仙志怪之书。
有时亲随留家干重活儿,他一个人去。
由此,他常看见对面邓家院高墙,但一回都没再进去过。
那掌柜魏雪姐是个冷清清寡妇。不知是否因她有邓家撑腰,门前实无是非。
宝翔和她照面多次,她收帐随意,都不怎么戴眼镜。
宝翔寻思,可能她能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按牛王夜谈消息,蔡述已亲自来过山西,面晤过守将巡抚。宝翔颇觉奇怪,只不好与人议论。
但这晋南小县里,一切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此日天气酷热,宝翔一身短打,缩角落里青砖地上,正在读本《能改斋漫录》。里面一则故事,说是一位姓沈官员,偷听到几头老牛在抱怨朝廷新旧党之烦。
他咧嘴,估摸着以沈凝牛脾气,对上蔡述怪胎,想必苏韧伺候辛苦。他活该!
这时,只听猫喵喵叫。宝翔瞥见个小畜牲神在在地爬进书坊。
他心内颤动,不禁手一滑,旧书敲下半脸。
来猫身体雪白,只头脸处盖圈乌黑毛,长得活脱个山贼的德性。
魏雪姐扶眼镜:“季东没回呢,你倒来了。等会给你找牛肉丸。”
那猫儿喵呜,算应了。它嗅嗅四周,忽毛发乍起,“喵喵”大叫着,朝宝翔这边奔来。
宝翔本想装死,但猫窜他脚上,扭着翻肚皮,活像孤儿跋涉千里寻到亲父的样子。
宝翔认得这只猫。他和它,曾在江南溧水县里做了好久伙伴。
他万没想到,溧水爆炸后,几番周折,这小东西却被有心人带回了山西豢养。
他压低嗓,搔它脖子:“小白。哈哈,居然还有见面时。你小猫还算有良心!”
他和猫正在重逢之乐中,不想被书坊门口另一人声音打断了。
“小白,小白?魏大姐,我那猫儿呢?”
“孙少爷且慢。后头有客,书都乱了,我去寻,它瞎跑坏事儿。”
光线正照门口,宝翔和猫儿身在书架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