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咕噜沸腾着,散发出香浓米香。白米颗颗饱满软糯,引得围在锅炉边的小儿们忍不住地直咽口水。
崔时清从田埂边走回来,看到挨挨挤挤在一起的小儿女。
同样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孱弱模样,一双双眸子却都是熠熠生辉的纯真,好似所有的苦痛皆被这锅浓稠的粥米所抚慰,所有的伤疤都随着咕噜咕噜冒起的泡泡,于一声声清脆的爆裂声中消失无痕。
他们复归于最原始的自己,那个没有遭受世事磋磨的天真的孩童。
潘阿婆在锅子里舀出一碗浓浓的米粥,递与毅哥儿,小儿郎也不坐下来用,噔噔噔跑开。
来到崔时清的面前,仰头瞅着她,高举起手中的粥米,眼睛亮晶晶道:“县主。”
崔时清愣怔了一瞬,看着黑黄枯瘦的双手中,粗陶碗热气腾腾,把小儿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不可——”
若兮见状,连忙赶来制止,话还没说完,向来只碰金玉的手却接过了那碗米粥。她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未尽的喝止全都哽在喉间,整个心都提了起来,无措地看着崔时清,唯恐下一瞬贵人便会毁掉这片重归平静的荒野。
恐惧的并没有发生。
崔时清捧着陈旧的陶碗,面容平静地垂下了眸子,无声注视着饥肠辘辘、却因她收下这碗满当当的粥食而欢喜的小儿。
“不是饿了?”她淡声问。
毅哥儿羞赧地挠了挠后颈,眼睛却克制着,不往崔时清的碗中瞄。
“走吧。”崔时清端着碗,领他回来潘阿婆身边。
潘阿婆未见贵人嫌弃,长长吁了一口气,举着长勺朝着崔时清施了个礼,便忙碌地分发粥食。
崔时清神色不定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衣袖传来不是很明显的坠动感。
“您、可要坐着吃?”
毅哥儿指着地上用茅草铺陈过的石块,其他小儿也都眼神不安地瞅着她。
崔时清没有什么表情,坐在小儿郎特意布置出来的座位上,捧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喝着温热的粥米。
小儿女们看到她用上茶饭,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一人一口轮流同吃一碗粥,每张小脸都洋溢着喜色。
苏珏走出帐篷,看到了被十几个小儿女围在中间的女娘子,心微微一动,不自觉地抬起脚步朝她走去。
白玉团子一样的小女娘也从尘封的记忆中走了出来,面孔越来越清晰。
“苏郎君也用碗粥食吧?”潘阿婆看到苏珏,忙不迭又舀了满满一碗粥,塞进郎君手中。
苏珏抱着大碗,懊恼自己来的过于冒昧了。
但小儿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知道这位少有和善又宽厚的郎君与县主是旧识,毅哥儿很自觉地把崔时清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苏珏:“……”
崔时清仰头望着被小儿拉到自己面前,有些局促的人。
在她幼时,苏珏来清河郡拜师求学,他们曾有过几面交情,并不熟悉,但印象中此人向来是温润从容的,何曾有这样不自在的时候?
猜想苏珏是不太习惯这些小儿女的热情,崔时清的眼底忍不住多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开口调侃道:“苏郎君挡住我的光了。”
“抱、抱歉,我……”
苏珏不敢直视那双含笑的眸子,又忍不住一再顾盼。
崔时清盯着结结巴巴的郎君,只觉稀奇。
在探究的目光下,苏珏迈开僵硬地双腿,屈膝弯腰,有些沮丧地坐在了崔时清身边。
在片刻安静过后,身边传来了女娘不紧不慢食粥的声音,苏珏不敢乱看,便强压着慌乱的心,目视远方,也端着粗糙的陶碗慢慢啜饮。
阵阵叽叽咕咕的笑语声,小儿女挨挤在一处,环绕着他们。
苏珏感到,十余年的岁月隔阂,仿佛在此刻,被不时轻触在一起的衣袂所消融。
收拾好居所,出来寻人的柳氏看到了并肩坐着饮粥的二人,捂着骤然突突乱跳的心口,嘀咕着。
“这莫不是话本子里所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不不不!苏郎君好是好,但、公子……”
喝完粥,崔时清把陶碗交与潘阿婆,伸手的一瞬,露出了腕间的梅花镯子,她神情微怔,眼底闪过一丝郁色。
没了在此闲话的心思,崔时清面容冷淡地与其余人等颔首示意,独自离开。
苏珏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幄帐之后,心下有些怅然,还有一丝隐秘的情绪,是失而复得所牵起的悸动。
*
天下真的乱了。
崔时清望着遍眼焦黑的田野、荒弃的村落,心沉甸甸的,压得她无法喘息。
她不是好人,向来自私自利。
在儿时流落乡间,在咸娃死后,她便决意把所有的软弱都藏起来,长出满身的刺,来对抗这个世间所谓的善,成为谁也无法欺凌的恶徒。
她要作恶,却并没有想要见到这样不容人的世道,张着血盆大口侵吞啃噬如咸娃那样什么都没有的人的世道。
为什么?
崔时清仰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低声问道。
分明已经离开了,分明把他还回去了……
为什么还要毁掉所有人?
崔时清痛苦而阴鸷地注视着天空,一遍遍质问。
天地却无声无息,沉默无言。
*
路上偶有流民、叛军,好在多了一支暗卫相护,崔时清一行平安抵达茂县。
茂县城门紧闭,从破败的城墙可见,茂县遭遇过袭击,如风中残烛,随时亦可熄灭。
县令刘继谦面色青白,比之孤山时,还要瘦骨梭棱。
“城中没有粮食了。”这是刘继谦看见崔时清后,说的第一句话。
“县主还是尽快离去吧。”刘继谦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