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吐出简霂的名字,韩露头痛欲裂,大脑内部有把小锤子一下又一下锤击。重复的画面交叠着冒出,混沌成一团乱麻,在她眼前来回地跳跃,那是她作为人时的场景。最初时她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隔壁的姐姐温和好说话,会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喊她的名字。病毒摧毁了人用于储存记忆的空间,以至于连这些东西都模糊了。
现实中的韩露本能似的喉咙中挤出了丧尸的嘶吼,喊声凄厉。几秒钟之内,街上所有的丧尸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整齐划一,同等麻木恐怖的脸上漂浮着同样的神态,好像它们使用同一具躯体,更遥远的地方,啃咬着尸体的丧尸直起身,扭曲的面孔仿佛浮现出虔诚之意。
“露露。”幻觉中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如果之后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拉开了房间的门,门外站着一个人,是妈吗,还是另一个陌生人?她在微笑吗,还是惊恐地尖叫?然后记忆就是无边无际的黑色,能抓住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痛苦爬上韩露的面孔,她不自觉地蹲下,将自己紧紧环抱,想从这举动中获得丝丝暖意。
好冷,好孤单。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个点上。
雨夜的楼房内,她站在房门前,犹豫是否敲门,身上披了件粉红色的外套,袖子垂到大腿。
陌生的街道里,已经变成丧尸的女孩睁开了眼睛,她愕然地观察着周围,在发觉所有丧尸都看着自己的瞬间,脸色由茫然转变为惊恐。
它们全都失去了视觉,面部神经坏死,不管做怎样的表情都像是狰狞的魔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魂,会出现在A国血腥片里撕咬无关紧要的配角,粗粝的嗓子里挤出回应的嚎叫,宛如一首可怖的交响乐。
看我干什么?韩露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心里对这几个丧尸理解自己的用意不抱希望。
果然,没尸理她,丧尸们依然紧紧盯着她,整齐划一,连表情都无任何区别,好像它们化作了同一个个体,共用同一个脑子,两只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冷光。韩露被盯得手脚发软,竟从中看出了厚重的食欲。
难道说其实有脑子的丧尸它们也吃?这也太不公平了,明明都是丧尸啊,为什么我是被吃的那个?韩露欲哭无泪,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作祟,她转身,向不知道哪个方向狂奔起来。
别追上来别追上来别追上来,她祈祷,我是无辜的,我不要变成丧尸了还要被吃。
不知跑了多久,韩露和飞奔而来的女孩撞成了一团。
对方身后零星的几只丧尸原本穷追不舍,青白色的液体不断从嘴里流淌,毫无疑问是一定要把猎物吃到嘴里的,韩露一出现,它们慢慢地停了下来
韩露感知不到疼痛,反而是对方被她撞得往后一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大口喘着气,连剧烈的疼痛也掩盖不了脸上的恐惧。女孩一边想要爬起来,一边仰起头,与韩露对视,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用手撑着地面,一哆嗦,手脚同时软了下去,猛地坐回到原位。
一听就疼,韩露想,她觉得眼前的女孩颇有些眼熟,在刚刚的记忆片段里见过似的,于是伸出手,沙哑的嗓音吐出人类的句子,比一般丧尸还要吓人:“你好。”
人类都有恐怖谷效应,害怕似人而非人的东西。作为野兽的丧尸带来的仅仅是最普通的恐惧,而韩露开口讲话,则使这份恐惧黏稠成了不可知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孩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尖叫,连滚带爬想要远离韩露,激起飞扬的尘土,可此时也顾不得了。
韩露很尴尬,便轻声解释:“我没有恶意。”
女孩动作一顿,她似乎稳定了心神,脸色平静了许多,像荆轲刺秦那般视死如归。她慢慢回头,看了眼韩露,露出一抹淡淡的、释然的微笑。
然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部分居民留守在家中等待新的安排,只有少部分人冒险独自前去位于东部的大河基地,能听见他们的汽车引擎发动时的声音。韩露试着跟其他丧尸们搭过话,但没一个理她,只有低沉的吼叫声在街上回响着。似乎她才是彻头彻尾的特殊:既不是人,又不是丧尸。
“哥们。”她喊了一嗓子,晃晃手里的长长棍子,“能听见我说话吗。”
丧尸低沉地吼叫了几声,高冷地走了。
我祝你找不到朋友,韩露真想这么喊一句,但考虑到就算喊了丧尸也听不懂,只会害自己本来就干干的嗓子,她又沉默了。
又一次凄惨的失败,韩露沮丧地扔掉棍子,叹了口气,蹲在楼房制造的阴凉处发呆——一种对过往生活的模仿,反正她现在不用再呼吸。
生理上,韩露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另一物种:很难疲倦、对疼痛不敏感、睁开眼睛能连续好几天不睡觉,可心理上,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人。为人时再怎样独自一人,周围也总是站满了人,现在除了丧尸就是丧尸,交流的可能性近乎于无。
根本是一无所获嘛,韩露嘟囔着。街上没有活人,她正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坐在台阶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是不小心被自己的爪子划烂的:恢复理智的韩露拒绝承认自己娇嫩的小手变成了那个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