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周沛睡得不怎么安稳。
他隐约记得做了个极长又曲折的梦,梦里一会儿是昨夜墟中蔺和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是幼年的自己,却是些没有记忆的场景,虚虚实实,难以辨清。
在梦境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极美的女人。
等到醒来时,日光已明亮得穿破窗帘直刺他眼睑,他也怔怔然的,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竟仿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一样。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终于觉得不能就这么瘫下去,揉了把脸便跳下床,摸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眼,登时一个激灵:居然都十一点出头了。
推开门,眼前的走廊直通客厅,他一抬头,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沈焉,手肘高高搭在沙发背上,抄着手机在看什么。
昨晚还没什么实感,直到一觉醒来,亲眼看到沈焉才开始恍惚,先是想起昨天夜里那狂轰滥炸般的信息量,又想到对方回来时满身的血,一时竟觉得无法把眼前的沈焉同昨晚上蔺和话中那人对上号来。
他这边神游天外,沈焉却也瞧见了他。
对方俨然跟个没事人一样,还伸手跟他打了个招呼:“醒了?”
“……啊?”周沛猛然被从思绪中唤醒,慌乱中忙道,“啊老板早上好!”
“刚好,”沈焉像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只是说,“能借你电脑一用吗?”
周沛一怔:“要电脑做什么?”
他心里很有些惊奇,蔺和的一番话让他下意识觉得沈焉不能算是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会用手机倒也还罢,还专门向他借电脑来用,就实在有些超出他想象范围了。
沈焉倒没在意那么多,啧了声就说:“有个很麻烦的东西,没有APP就算了,用手机开网页还不成,必须要电脑挂代理才行。”
周沛从沙发上包里翻出台笔记本,一边嗯嗯点头附和,一边在心里恍惚地想,这熟练程度,根本就是在现代文明里长大的吧?什么家变和什么放逐全是假的吧?
虽说在心里这么吐槽着,周沛还是规规矩矩把电脑打开,输了密码递给对方,强忍住自己想要偷瞄屏幕的冲动,眼观鼻鼻观心,挪动步子往卫生间的方向溜去。
没料他刚走开几步,身后却又响起了沈焉的声音。
“昨晚,蔺和跟你说什么了吗?”
周沛登时站定了。
他背对着沈焉,看不到对方情容如何,听口气,这话倒像随口说出一般,轻描淡写的,并不需要他如何用心作答。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好似卡住了壳,兀自呆呆地站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是因为他这厢沉默实在太久,沈焉的声音便再度响起,语气仍是不甚在意的:“他有没有说一二年学校的事?”
周沛稍微一怔,转过身来,犹豫着答:“他……说了。”
“这样吗。”
沈焉简单应了声,却没像他所想那样再问下去。
他仅仅是从屏幕后抬起头,看了周沛一眼,跟着又很有些兴致盎然地笑了起来:“待会儿会来个人,很不巧,蔺和估计很不想见到他。”
没料到对方会转到这茬上,周沛摸不着头脑问:“谁啊?”
沈焉摆摆手:“一个老熟人罢了。”
“总之,你下去过后记得顺便跟老蔺提两句,”说到这儿,他摆出一副夸张的叹气模样,“免得他还没做好准备就撞上人家,待会儿又给赖在我身上。”
不知为何,周沛总觉得沈焉此刻虽作叹气姿态,语气却给他一种看好戏似的促狭之感。
不过料来也是他们过去的那些事儿,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周沛干脆放空脑袋不去多想,到卫生间飞快洗漱完,便直接下楼去了。
这天的天气一如往常地好,窗外艳阳高照,光亮透过落地窗斜探进来,整个一楼都被笼罩在一片敞亮的日光里。
刚从小门里走出,周沛便瞧见一旁吧台内站着的蔺和,就着明亮的光线,手里拿着个玻璃酒杯,认认真真地擦拭着。
这家店虽说蜷缩在步行街深处的旮旯角里,摆明了一副不想赚钱的高冷样儿,但蔺和还是十分尽心尽力,看样子已经起来好些时候了,人也没闲着,吧台酒柜连带里头放的杯子全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甚至说得上一句纤尘不染。
周沛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蔺和恰好转过脸,一眼就瞧见了他。
“你起来啦,”蔺和问,“沈焉呢?”
“在客厅里面,”周沛老老实实答,“刚还借了我的电脑用,说要做什么来着。”
蔺和也有些惊讶:“借电脑干嘛?”
不过他倒也不纠结这个问题,顺手抄起吧台上的手机,朝周沛晃了晃,“饿了没?我点了外卖,等会儿叫沈焉下来开伙。”
周沛便想起沈焉的话:“啊对,刚才他还说……”
他这话刚起了个头,身后的店门忽然传来被人推开的声响。周沛下意识截住话茬,扭头便往店门的方向看去。
不看倒还好,一看,他登时便愣住了。
来者显然是个男人,高,挺拔,像杨树。
在这样炎热的天里,他却好像丝毫不觉得热似的,在外套了件面料挺括的黑色夹克,脚下踩着双黑色的马丁靴,脸上还带了副纯黑的口罩,从头到尾一片漆黑,只有从额头到眉眼裸露的皮肤,以及抄在外衣兜里的半截手腕是白的。
他全身上下分明捂得严严实实,然而单只是口罩上方露出的半张脸,却足以叫见到他的人心中蓦地一怵。
无他,对方整个人看起来,无论是露在外面的一双眉和眼,还是口罩下的半个脸型轮廓,都可以说太完美了些。
许是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普通客人,一时间店内一片沉寂,彷佛被邪咒封了声,只余下来人短靴叩地的声响。
客人走近了,环顾一圈,许是见店内再无其他人,便抬起右手,直接摘下口罩,漆黑的眉眼顷刻朝着吧台处望来。
下一秒,周沛整个人都呆住了。
男的怎么会好看成这样?
对方看他少顷,因目光冷冽,眼尾便如镀了把尖刀,叫周沛顷刻噤声,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
但这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仅片刻,便往他身侧扫去。
这就是沈焉说的“老熟人”?
周沛刚在心里敲响警钟,跟着就听到吧台内侧传来像是玻璃制品没放稳、噼里啪啦摔落到地面上的声响。
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用,他已然能想象吧台里面的景象能有多惨烈。
周沛拖长声调“呃”了声,茫然无措地思考这种情况该怎么救场,恰在这时,身后却传来蔺和几乎像在喊“救命”的声音:“我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神情不动,语气却像掺了根冰刺似的:“我来找沈焉,有问题吗?”
周沛呆呆地站在一旁,忍不住想,这情况,这气氛,实在是有点儿诡异。
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八成就是沈焉口中蔺和不想见到的人了。
他心里对蔺和生出一种淡淡的愧疚之感,为自己没能及时传达沈焉话语的缘故。但他着实没能想到,来人竟会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仅仅是这么句话过后,蔺和便跟原地升了天似的,再没了声响。
好半天没听到他说话,周沛不免心中错愕,又觉得这二人毕竟早先就认识,自己不好插话,索性扭过头去瞧他的动静。
不想刚转过头,这一眼却没瞧见蔺和其人——
周沛心里悚然一惊,旋即又想到,对方估摸是弯腰收拾碎片去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扭回头来,却见这位令人发怵的客人不知何时到了他正前方,正冷目打量着他。
他甫一回头,刚好就跟对方视线撞个正着。
周沛登时心脏都不好了,咚咚咚一阵狂跳,就跟要飞出来似的,卡在他喉咙眼好一阵七上八下。
然而这惊悚的第一眼过后,他却觉得对方眉目间虽仍是一派锋利神色,给人的感觉却似乎略有缓和。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光掠影似的,忽然对来者生出种颇为荒谬的熟悉感来。
他正犹疑之际,却听对方冲自己问:“方便告诉我沈焉在哪吗?”
周沛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给他指了路:“楼、楼上,从那个门可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