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又问:“那这要怎么打开?”
谢昭回一颔首,没说话,操控那两名偃人,游至鲲艇浸没在水中的尾部,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这鲲艇的上部顷刻便向着左右弹开。
沈焉饶有兴致地端看着这番动静,却见这船犹如被敲开的核桃壳,或是绽开的两片花萼,显出船艇当中的景象来。
鲲艇内部的布置倒和寻常船只差不太多,左右皆是无背的长凳,中间则是一方置物的方桌。不过在纺锤状偏宽的那一侧,还有一个极像是操作台的木头台子。
似乎是为了减少自重,除去必要的设施是以青铜铸成,艇中绝大部分部件都是以木头制成的。
包裹在船艇外的鲲皮足有一个指节的厚度,这样一来,便能防止内部的木材与海水接触,导致出现被腐蚀一类的问题。
沈焉似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如此景象,的确和墟外的潜艇差不了多少了。
他复又转头看向谢昭回,便见对方抬手示意,那两名偃人受其操控,一步一步退回青铜神道当中,而后似乎是再度触发了暗门机关,洞窟中又是一声巨响,身后的暗门便随之合拢,只留下他二人在这隐秘的暗河石洞里头。
谢昭回转过头来,向着沈焉再度一颔首,道:“走吧,从这儿的虚域过去,就能回到谢墟了。”
*
进了这所谓的鲲艇,谢昭回在那木头台子上稍一摆弄,外壳便又再度缓缓合了起来。
这四面八方甫一闭合,沈焉坐在船艇中央,登时便觉一股压抑之感迎面扑来。
船艇内部本身就不算宽敞,眼下四周还被外头的鲲皮裹得密不透风,一片昏暗当中,只有桌上燃起的一盏烛灯足以充当照明。
幽幽的冷光弥散进黑暗当中,却仅能照亮这方寸之地,倒显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了。
沈焉四顾一番,奇道:“非得要这样吗?”
谢昭回便说:“你也可以出去试试。”
沈焉颇遗憾地一摇头:“只是可惜,外面没有能让我呆下的地方。”
谢昭回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你要是真想,趴在这船的上方,也不是不可以。”
沈焉登时笑了。
他一手支着下颔,瞧向谢昭回,眼中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嘴上却是示弱道:“是我不敢,可以了吧?”
这一路以来,谢昭回对他言辞动作之间,都显得颇为公式化,语气态度尤为冷淡,一副“带你回谢墟只是有正事要做”的公事公办模样。
但到此刻,不知是否有意,谢昭回却是难得地在话语中透出了一丝个人的情绪。
尽管这话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沈焉倒是很会自得其乐,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都是要慢慢来的嘛。
这么想着,他倒也懂得见好就收,似有所思地望了望四周,问:“这船,是什么时候建的?”
谢昭回微微抬眸,却像是洞穿了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摇头道:“不是我建的。几年前,我在山脚的溶洞里发现了它的图纸,还有修筑到一半的船只。当时内部结构已经基本修好,下半部的船体覆上了鲲的外皮,但是在设计进出口的地方上卡住了壳。草图提供了三四种方案,但都被叉掉了。或许这也是它被弃置的原因。”
他稍作一顿,“我只是挑了其中可行性较高的方案,让偃人把整艘船艇修建完毕而已。要想依据草图建造成型,并不算难。”
沈焉颇有些惊讶,便听谢昭回又说:“你还记得,大概零九年的时候,”说到这儿,他莫名一停,“就是你去学校的第二年,墟中流行起了远航,和所谓的‘探索新大陆’活动吗?”
沈焉略一思索,便也回忆起了谢昭回所说的那起事件。
这件事情,他倒是还有些微印象。
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去学校就读,每年只有寒暑假在墟地长待,故而就算是有,也并不深刻。甚至说,要是谢昭回没有专程点出是“他去学校的第二年”,恐怕他都想不起来有这回事儿了。
这件事的开端,要追溯到五墟中世代流传的一个传说上。
这个传说中讲到,在无底海往西的方向,有一片沉睡在无尽迷雾中的陆地,名为“九野”。
这片陆地足有万里之宽、万里之长,徒步七天七夜都走不到尽头,山川河流,数不胜数。
其间物产,比五墟还要丰盛富饶,各类珍禽异兽、麟凤龟龙,俯拾皆是,多如牛毛。
谢昭回所说的零九年前后,正是学校势头最盛、如日中天的时候。
那时墟外的技术人员和学者纷纷进入墟内交流,传授自墟外带来的知识和技术,也收集采纳墟中的神话历史和墟外不曾见过的神通术法,将其记录到学校的图书库,试图构建出墟内外世界的联结点。
也就是那时,这个传说进入到了墟外人的视野当中。
沈焉扬了扬眉,说:“所以你觉得,这艘船和那些图纸,都是当时的墟外人留下来的?”
谢昭回颔首:“不错。”
他顿了顿,而后垂下眼睑,平淡道:“不过既然已经弃置,想来是发现没什么用处了。”
沈焉颇觉诧异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从何而出此言。
他索性问道:“也说不定,是因为一二年的事情,导致船只还没能建成,就和墟外闹崩了?”
他这厢若无其事地提起家变和断交的事情,态度坦然至极,简直不像是当年那场变故的当事人本人一样。
然而谢昭回这头,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神色当中不见任何异样,而是就事论事地摇头道:“不是。”
他顿了顿,“一二年,你回谢墟的时候,应当没有再听过这件事情。”
沈焉回想过往的记忆,才意识到他所言的确不错。
他自己于一一年的夏天毕业,而后回返墟地,跟随谢在予,学习接手武堂中的各项事宜。
有时他也会到礼堂、工堂中去,日常接触的基本都是堂主级别的事务,墟中有没有大项开支或活动,他自然是清楚的。
而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他的确没再听过所谓“探索新大陆”、或是造船出行的活动。
他有些诧异:“所以在一二年之前,航行就已经进行过了?”
谢昭回再度摇摇头:“不,航行从来没有开始过。我后来翻阅墟中史志,发现这件事在一一年初的时候就宣布终止,而一切的起因,”他顿了顿,“是我的三叔,失手烧掉了当时在建中最大的船舶,因而和当时的墟外人起了冲突,我的二叔和四叔也都站在他的那边,权衡之下,舅舅不得不选择了退让。与此同时,墟中的保守势力也十分不满,反对让墟外人大批进入墟地,所以这个活动,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沈焉一时没说话。
谢昭回话里提到的这几人,他的二叔、三叔和四叔,再加上他的舅舅谢在予,都在七年前的那场变故中死去了。
先前沈焉主动提起家变之事,本来就存有试探之意。
那时候谢昭回没有动静,还能解释为回避之举,然而眼下,对方却是安然无事地同自己提起这几人,饶是沈焉对此并不觉得问心有愧,也未免有些为之诧异了。
他捻了捻指尖,正想再说点什么试探一下对方,孰料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出了一丝异样。
两人交谈的途中,这艘鲲艇业已下水,向着前方驶去。
鲲艇入水之后,一开始自然和寻常舟楫渡水一样,有着行船时特有的晃悠之感。
然而到了这时,许是因为进入了虚域当中,那感觉竟是变得截然不同。
坐车时会因路况而颠簸,坐船时则会更甚,然而眼下,这艘船艇却有如在虚空无物当中漂浮而行,没有任何的摩擦阻力,虽然称得上稳当,但感觉着实怪异无比。
沈焉初次体会如此感受,心中颇有些惊异。
他不是头一回进入虚域了,但那都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或是摸索着外物前进,到底还是有迹可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跟漂浮在半空当中似的。
待他适应过后,方抬眼看向谢昭回,本想继续先前的话题,不料这一眼却看到,就在这短暂的空档里,谢昭回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份叠起的帛书,竟是就着眼下尤为昏暗的烛光将其打开,径自观阅起来。
沈焉看着他此刻的举动,几乎是要当即笑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