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艘长得颇有些怪模怪样,甚至可以说和寻常船只完全不同的“船”。
这船目测起码有五米长,横宽估摸有将近三米,占据了一大半的河面,船身呈现出纺锤型,前后都没有甲板,而是通体用色泽蓝青、隐约泛灰的皮革包裹,没有半寸裸露在外的结构。
船身上的皮革看起来油润光滑,且大得惊人,乍看下来,只有在“船舷”部分有细密的缝合痕迹,似乎是以一整张兽类的皮鞣制成革后,再从外部包裹住整个船身。
如此大面积的皮革,沈焉忽然意识到,应当是以五墟中一类独特大鱼——墟人通常称其为“鲲”——的鱼皮制成。
鲲,这种在墟外只不过是神话传说的生物,就像古书描写中的扶木、偃人一样,在五墟中,却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
它们往往结伴而行,像是候鸟,自遥远的极北之地“北冥”而来,横穿五墟,又去往更南的地界。
鲲有两形,当它们成群结队,自季墟之北的极北之地向南而去时,其形被唤作“鹏”。
鹏是一种巨大的飞鸟,当它们齐齐张开双翼,经过墟地上空时,足以让墟地顷刻陷入暗无天光的黑暗。
那偌大的翅翼,犹若垂天之云,足以遮天蔽日;只一动羽翼,便能够掀起令墟中海沸山摇的狂风。
鹏群一旦出现,就会持续七到十数天之久。
在这数天时间里,墟人皆躲避在家中,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不小心被卷入那足以翻山倒海的飓风,或是狂风带来的次生灾害当中。
作个类比,对墟内人来说,鹏群就是相当于墟外台风似的灾害,甚至有时候,还会引发海啸级别的灾难。
那会儿往往是墟中冬季来临的前夕,但五墟中并不是每个自然年都会出现一次冬季。
春和秋是墟中最常见的季节,而后则是夏,冬季则两到三年会有一次,持续两到三月,要是再长,就是令墟人恐惧不已的“长冬”。
长冬之际,墟地中出现的灾难,远比其他季节要多得多。
不但黑夜会骤然拉长,甚至还可能出现墟外所谓的“极夜”,整整数日墟地都会陷在暗无天光的黑暗当中。
而正因为连绵不绝的黑夜,虚域也更易滋生,悄无声息地入侵墟地境内。
故而每当鹏群出现,墟人心中的阴霾就会增添数分——在墟地中,“鹏”的出现,即是意味着长冬来临的可能性又有所增加。
为了尽可能避免灾难带来的危害,岳墟人会提前数月观察星象的运转轨迹,在每年末制定出第二年的岁时历法。
一旦下一年出现了冬季的预言,岳墟人则会多次求卦问卜,以求获得鹏群出现的具体时间。
大鹏由北往南,而鲲群则是由南向北。
墟人传说,鹏自极北之地出发,到无底海极南的深渊,落入能吞没一切的归墟之地,实则是回到墓穴中安睡,等待魂灵再度苏醒的一刻。
等它们复生之际,则会化为大鱼,自归墟深渊逆行而上,一路向北,重返极北之地的故乡北冥。
在墟人眼□□群代表着长冬的临近、垂死的亡魂,是不祥之兆,羽翼扇动间也为墟地带来偌大的灾害,但鲲群却不同。
在五墟中,鲲群意味着“复生”,意味着魂灵的苏生,对墟人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欢喜的事了。
因而墟人热衷于捕猎巨鲲,将其外皮剥下,鞣制成型,再缝制在墟人生活中常用的器物外侧。
不过,由于巨鲲的珍稀,且捕获也尤为不易,真正用到鲲皮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多。更多时候,墟人都是用鹿皮、貂皮等作为替代。
在沈焉记忆里,墟中一定要用到鲲皮的地方,一是作为祭礼上所用的祭物,呈献给统管墟地的各方神明。
而这个祭礼和寻常的四时祭不同,每七到十年才会有一次,和鲲潮出现的时期重合,是为墟中最重要的大型祭祀。
至于另一种情况,则是将鲲皮用在墟人下葬时入殓的棺椁上。
墟人认为巨鲲代表着“复生”,故而以鲲皮包裹在木头打造的棺木外侧,以期望死者能够在巨鲲的保佑下,跨越生与死的间隙,来到神明在九重天上的居所。
沈焉打量眼前这艘堪称奇形怪状的船只,心道这船,要是以墟外的观念来看,显然说得上是相当不吉利。
毕竟,在墟地里,只有棺椁会在外头大面积地缝制鲲皮,将整个内棺完全包裹其中。
眼前这艘四面封闭的船只,乍一看起来,倒像是个巨大的棺材了。
他心头一时觉得有点儿好笑,但也很清楚地知道,在五墟人的观念里,这并不会被当成是什么不详的事情。
相反,以鲲皮作为包裹,反而称得上是一种莫大的殊誉。
要不是巨鲲实在稀少,墟人恐怕巴不得样样器物上都缝有鲲皮才是。
故而面对眼前这艘颇像是“棺椁”的船只,想来自幼在墟内长大、只是靠书籍了解墟外的谢昭回,显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沈焉不由失笑,回想起在以前的时候,因为自小接触的观念间有着颇大差异,他和谢昭回刚认识的初期,有时候便会闹出些令人捧腹的笑话。
好在两人当时的监护者谢在予,先是在墟中生活了十来年,而后又外出游历了七年之久,对于墟外的事物观念开放,见识也极广,这样一来,倒是成了绝佳的“翻译官”,在帮助当年的两人磨合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想起谢在予,沈焉便敛起心头笑意,收拢思绪,又再度打量起眼前的船舶。
他不由得在心中推测,这艘船究竟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鲲皮尤为珍贵,巨鲲又极难捕获,故而每匹鞣制成型的巨鲲外皮,几乎都会即刻投入墟中祭物或是棺椁的制作,不会有任何留在仓库里积灰的机会。
但他离开谢墟的七年里,墟中不可能又一次出现鲲潮。
说来也巧,沈焉来到谢墟的那一年夏天,正好是墟中近十年一度的鲲潮。
只是等到谢在予带着两个小孩回到谢墟时,鲲潮已差不多接近尾声,况且那时候他和谢昭回都还年幼,顶多也只能旁观,不可能加入这场墟人的盛大狩猎当中。
而他经历的第二次鲲潮,则是在十年之后,他离开谢墟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也是六月,谢昭回正在学校里读高二,他则早在去年就已经从学校毕业,回到谢墟当中。
因为谢昭回彼时尚未成年,还不足以接手谢墟的责任,他便跟随当时的代家主谢在予,学习如何经办墟中的必要事务,以便将来能够辅佐谢昭回即位,成为他身边能当信任的左右手。
那时候的谢在予曾经还同他打过趣,说自己打算提前退休,要把未来的谢昭回和谢墟,都一并交给他了。
回到当时,或许没人能预料到,仅仅不到两个月过后,就在谢墟祭祖的祠堂中,居然会发生那样的事件。
说来好笑,鲲在五墟当中,本来是至福和新生的象征,然而他两次见鲲,却都算不上幸运,甚至称得上灾祸连连了。
沈焉早对自己的“霉运”有所预料,故而回到眼下,他倒也没有太过感慨,只在脑子里蜻蜓点水般掠过这回事,便又坦然地抬眼,再度落回到眼前的船艇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心念电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艘形状奇特的船只,与其说是船,倒不如说更像是墟外的潜艇。
纺锤形的船体,彻底封闭的外壳,整个船身上都没有开出窗扇,而是严丝合缝地用鲲皮包裹。
这样的设计,俨然和墟外的潜艇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于是看向身边的谢昭回,开口问道:“我们就是要坐这个,从盲域回去谢墟?”
谢昭回颔首:“是。”
沈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鲲的外皮,可以抵御盲域的影响?”
谢昭回微微颔首:“古书上有相关的记载,不过,目前还没有给别的人尝试过。”
沈焉心下了然。
寻常人踏入盲域,往往会一去不复返。就算真从古书中找到了记录,谢昭回也绝不会让无辜墟人替他做这个实验。
他便又问:“你已经试过了?”
谢昭回道:“这艘鲲艇,就是从谢墟过来的。”
沈焉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在心里琢磨一把“鲲艇”这个名字,便觉谢昭回建造这艘船时,应当的确参照了墟外的潜艇。
至于为什么要用鲲的外皮,鲲群自无底海深渊而出,由死而生,一路向北游去,期间穿过的盲域不知有多少,想来自然是不惧这人人都敬而远之的盲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