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也不一定能行。毕竟,偃人是没有生命的玩意儿,就算偃人能够成功,也不代表别的人可以活着出来。”
紧跟着,他又饶有兴致道,“你要研究这个,是想让墟人能够进出盲域?这有什么必要吗?”
谢昭回沉默稍许,方道:“总有一天会用上的。”
这话过后,他便不再言语,复又垂眸,将视线落回到沾了墨痕的帛书上,就着灯光再度看了下去。
沈焉瞧着他灯光晕染出的轮廓,不知道在心里寻思个什么,一时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便相对而坐,在那颤个不停的烛光当中,寂静的沉默复又笼了上来,像是倒置的茶杯般,罩住二人。
就在这时,沈焉突然又开口道:“话说回来,我在想,我们非要走卫墟绕一下才能回去,不会是因为谢墟对我的‘驱逐令’还没解开吧?”
他猝不及防提起自己被放逐一事,谢昭回似是未曾料及,翻阅帛书的那只手不由微微一顿。
如同旧时的皇帝可以决定臣民生死一般,持有玉韘的墟主自然也可以对墟人下达驱逐的命令。
然而和墟外的敕令不同,这一命令却不仅是口头授命、人力施行,相反,却具备实质上的效力。
在玉韘上沾染相应墟人的鲜血,再施以对应的术法,印在纹布做成的帛书上,墟地的契阵便会对这名墟人设下禁制,以鲜血为源,“记住”他的身份与血脉。
若非驱逐令被彻底销毁、或者被放逐者使计更换掉全身的血液,他或是她此后的余生,便再不能进入相应的墟地当中。
譬如霍家血案的嫌犯卫栖,五年前就已确定被卫墟流放,对于他的“驱逐令”及其副本在卫墟当年的日志纪录中保存得明明白白。
五月十一日晚荣园那案,卫栖被怀疑为血案凶手的一大理由就是,故意杀害七名卫墟人及现任代家主,并使用大量卫墟人的血液混淆契阵的“记忆”,以闯开禁制、再度进到卫墟当中。
如果不是需要鲜血强行开启契阵,凶手未必需要使用如此骇人的手法,将七名卫墟人和现任的代家主都一并杀害。
先不说有无必要,要想以一人之力杀害整整七个训练有素的卫墟人守卫,本身就是一大难题了。
然而事后沈焉琢磨此事,却觉得用如此方法为卫栖定罪,实则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被五墟放逐、有能力杀死八名卫墟人、还在血案现场出现过的,显然不只卫栖一个人。
回到眼下,沈焉抛出这个问题,本来没指望要个答案,只当是引出后文的一个引子而已。
却是不料,谢昭回闻言,片刻沉默过后,竟是当真开口了。
他微微错开视线,低声说道:“谢墟在四年前就已经解开对你的禁制,只要你想,”他稍作沉默,“这四年间随时都可以回来。”
沈焉倏然一怔。
他抬起头,想要看谢昭回说这话时的表情神色,却理所当然被对方稠密的眼睫挡住,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下意识问:“为什么?”
谢昭回抬眸看他,反问了回来:“你觉得呢?”
沈焉一时竟有如失语一般,却是哑口无言了。
半晌,他打量一番谢昭回神色,不由得苦笑道:“你这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昭回便再度垂眸,抛下一句话,声音清淡:“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不必再说了。”
而那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少见的沉默当中。
沈焉几度想要开口,却又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住,到最后,只得抱臂往后一仰,脊背靠着背后的舱壁,静静地看着谢昭回翻看帛书的模样。
盲域当中黑暗尤甚,即便隔了一层船艇的外壳,这道墟玉燃烧而成的火光也有好几次差点儿熄灭,但万幸的是,这唯一的光源仍是维持到了最后时分。
像是过了很久,也或许如谢昭回先前所言,仅仅只过了一刻不到的时长,沈焉再度觉出了一丝异样。
这艘船艇犹如漂浮在虚空中的怪异感觉却是陡然不见,却如即将驶出深渊一般,船舱当中骤然传来了一股自上方而来的压力。
沈焉能感到整个船艇往上方陡升,整艘船犹如超重一般,往他肩上传来两股莫大的力量。
他心中不由得一奇,抬头便往上方望去。
紧跟着,他听到了船艇破开水面、掀起阵阵波涛的破浪之声。
“我们到了。”谢昭回说。
不待沈焉回应,他便起身,来到木头台子旁边,紧跟着,这艘船艇的上半截便再度像花萼绽放一般,向着左右直接打开——
沈焉的目光本就一路跟随着他,眼下当真是猝不及防,船外的光景顷刻落入他的眼中,堪称躲之不及。
他的目光犹如被焯烫了一般,先是不由得往后一缩,而后又像是觉得如此之举,未免有些太过人性化,又像是入戏太深,并不符合自己的本性,便在心中自嘲似的一哂,再度抬眸,坦荡荡地向着外头望去。
相比起卫墟,谢墟的墟地显然当得上一个“神山”之名。眼前的山要更高、更陡,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甚至有一座山峰直入云霄,被云雾岚烟包裹。
那最高的峰笔直锐利,拔地倚天,犹如一把长剑,坐落于这无底海之上,于江面投下波光粼粼的狭长倒影。
左右则是两座同样庞大的山岳,一者矮而宽,山势稍显平缓,下方有如扇面般缓和地没入无底海,形成了一片偌大的浅滩。
另一者虽不及那如剑般的高峰巍峨高耸,却同样险峻奇崛,山脚竟如峭壁般直上直下,壁沿光裸,除去青苔外几乎不见任何草木生长,森森然矗立于无底海之上。
而在三座主峰的周围,则拥簇着大量耸立的石山。
山与山彼此相连,又一路向外绵延,延展足有好几里,如同江水的两岸,将无底海切割成数条宽阔的江道。
江上烟波浩渺,澄碧如镜,倒映着群山如涛般的碧色。
眼下他们便穿行在这般碧色里,沿岸均是凤尾竹林,透过竹枝往岸上看去,能瞧见朱红的画栋雕梁和玄黑的翘角飞甍,掩隐在黛山绿水和缭绕烟雾之间,明灭依稀,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一种看不真切、朦朦胧胧的美感。
如非真正亲眼见过,世人恐难想象,神话中的仙山蓬莱竟非海市蜃楼,而是真正存在于世的。
注视着眼前景象,沈焉几乎生出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他们回到谢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