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脚往上看,谢墟就像是一整条连绵起伏的山脉。
或者不如说,所有的建筑都依山而建,让整条山脉都成为了谢墟的一部分。
山势起伏陡转,从山下望去,那三座主峰相依相伴,左右两峰簇拥着最中央的摩云高峰,如双星伴月,又如托架和剑座一般,将其牢牢固定在其中。
这三座峰,各自又有名,从左到右依次为“青崖峰”、“金玉峰”和“白鹿峰”。
这名自是各有意喻,不过以墟人的起名习惯,这名听起来虽能称得上文雅,却也并不如外人所想那般有着别样的寓意。
相反,按照墟人的起名方式,甚至称得上简单粗暴了。
譬如青崖峰,就是那座森然矗立于水上的奇山。
“青崖”之名,即是喻指它那绝壁般陡峭嶙峋的山根,其上遍生青苔,呈现出青绿的色泽,因而青崖此名,倒也称得上形象直接。
而白鹿峰之名,则是源于山间栖居的白鹿,以及众多可供猎捕的鸟兽。
白鹿峰下有浅滩,适宜泊船,也是谢墟最大的渡口在地。
除去在墟地内穿行的行船,也有不少渔船停泊此处,而白鹿峰,也一向是谢墟人狩猎和捕鱼的区域。
至于位于正中的金玉峰,这名字来得就更直接了,便是因为峰中遍生金矿和玉脉,仿佛聚宝盆一般,数千年来都不曾采尽,这座主峰也正是墟人开采墟玉和金石的在地。
当然,抛开来源不说,光听这个名字,倒也能品会出谢墟有多富丽堂皇。
沈焉知道,在这三座山峰的内部,还藏着谢墟从千年以前代代相传下来的宗庙祠堂,祭祀的殿宇祭坛,以及无数座人迹罕至的宫殿。
整个谢墟宛如一个偌大的迷宫,其间的居住者远不到能填满整座墟地的程度,更多的地方则如废弃的殿宇,无声无息地沉睡在尘埃当中,静候着被人发现的一刻。
而在年纪尚幼时,这样的地方就是他和谢昭回完成功课后的天堂。
谢墟中遍布各种机关和暗道,甚至连以墟玉作源的升降梯都数不胜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真正打开以前,永远不会知道这道门会通向哪个地方。
在那段日子里,谢昭回还一度凭着记忆,复原出了一份谢墟内部宫殿的地图。
用炭笔一部分一部分地绘制在空白的纸张上,统共九九八十一张,各自单独成画,却又能合在一起,拼出一份完整的地图。
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岁出头,其间聪慧,已经崭露头角,令谢墟诸位成年人都不敢小觑。
而彼时的沈焉,由于那诡异而又强大的能力在墟地中备受成年人的猜疑和忌惮,同龄人大都对他既艳羡又恐惧,艳羡于他强悍的力量,却又恐惧于这鬼魂般的强悍。
或许正是因此,谢在予才会做下决定,让沈焉在满十五岁过后前往墟外的学校就读,去接触外面更宽容、更广阔的世界。
是什么时候同对方产生了隔阂,又是什么时候逐渐变质的呢?
或许就是从进入学校后开始的吧。
沈焉正出神之际,却见谢昭回复又走近了,将什么东西向他递来,道:“下船的时候,把这个穿上。”
沈焉伸手接过,却是对手中物感到了些许诧异。
他扬眉问道:“氅衣?”
这确实是一件墟中常见的短外氅,或者叫外衫,下摆只到腰际左右,上有蓝白相间的云纹,是谢墟武堂中常见的一类装束。
谢昭回又从船艇的木桌下方拿出一顶带纱帘的斗笠,递到他手中,简单解释了句:“你的衣服,在谢墟中太显眼了。要是有其他墟人经过,就算隔了些距离,也可以一眼看出是从墟外来的装束。”
沈焉不由得出言调笑:“看来我这次返乡,还得隐姓埋名,这件事有这么不可告人吗?”
谢昭回平静答:“我这次回墟,没有向其他人知会你的身份。我们这一路不会碰上别人,但一旦暴露,恐怕会在墟里引起轩然大波。”
说罢,他便再度抬了抬手腕上的锁链,示意沈焉该准备戴上斗笠、停船上岸了。
沈焉不以为意地笑笑,随便披上外氅,又戴上有帘幕遮挡的斗笠,来到船头上,再度向着前方望去,思考他们这一路会不会碰上几个不凑巧的谢墟人。
不过倘若谢昭回有心,要想避开所有的墟人,并非是件难事。
不单是因为谢墟实在太大,更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的玉韘,是足以掌控整座墟地的存在。
但凡墟人行舟进出,都需依凭墟玉为能源,而墟中的玉石皆与玉韘遥遥相连。
因而持玉韘者通晓一墟当中人和事的全数变化,几乎说得上“全知全能”,谢昭回作为一墟之主,自然拥有后台调用的特权。
如此一来,他要是想避开墟地里的一切人和物事,自然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了。
沈焉凭着记忆回想了番,意识到他们现在走的应当是谢墟西南方向的水道。
谢墟西南本就石山迭生,又有幽深竹林作掩,眼下又正值晚膳后的时辰,墟中众人大都懈怠非常,多半不会有人觉察到此处的异样。
在沿岸竹林的掩隐下,船舶缓慢靠岸,从斗笠前方遮挡的的幕帘遥遥看出去,沈焉却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河岸上,竟是站着几道人似的身型。
他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人影应当是谢昭回提前布置好的偃人,正在此处等待他们归来。
这船艇靠了河岸,沈焉仔细一瞧,发现在场有六名偃人,其中有两名是机关偃人,剩下四名则是和正常人身型相差无几的侍役偃人。
这种侍役偃人在上三墟中随处可见,虽然不像看守偃人那样力大无比,也不像机关偃人那般行动灵巧,但胜在身型构造皆和常人无异,基本可以当作墟内的奴仆杂役来使用了。
谢昭回指示两名侍役偃人将渡船驶回渡口,剩下四名便作为随行的侍卫,跟随他们二人向着山中走去。
他们着陆的地方是在谢墟位于西南方的后山,待过了临水的沿岸,山势骤然变得陡峭无比。
虽然山间修筑有齐整的石阶,但大都是横穿巨石而过,不时还能看见峭壁上悬挂的险要栈道,其势陡峻,犹如穿行于蜀道之间。
这些山道不知是由何人打造,要想在陡峭石壁间凿出如此整齐的石阶,在没有大型机械设备的墟地内,实在让人难以想到“仙人”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一行两人四偃行走在巨石间的石阶上,两旁有浓荫掩映,碧色如涛。
一线天光自头顶的狭缝中斜斜漏进,在石阶上投出狭长的一隙光束。
山道间空气清新如同新雨后,虽已是五月,但台阶两旁却覆着些积雪,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然而怪异的却是,墟地里的温度仍旧分外宜人,像是正值春盛或是秋初的季节。
分明已如此温暖,那些落雪却丝毫不见融化,仿佛与人并不处在同一个时节。
如果再仔细观察一番,会发现落雪覆盖着的那些草木,都郁郁葱葱,如正值盛夏时节,丝毫不见受冷凋零的迹象。
冬与夏有如时空交错般融合在一起,互不干扰,安详而静谧地出现在同一时间的同一片土地上。
沈焉端量一番,忽地问道:“墟里今天下了一场雪?”
“这几日都有雪。”
谢昭回说着,声音从前方传来,经由左右石壁回响,竟是显出几分仙人似的飘渺之意了。
沈焉有些许讶异:“这么频繁,是要到‘冬’季了?”
谢昭回话音一顿,片刻后才作答:“不是。现在还是在‘初春’的季节。”
沈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心中倒没有太过惊讶。
他很清楚,和墟外的天气与时节总会保持一致不同,墟地当中,往往会出现诸如六月降雪或是枯木生花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