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定睛细看,发现这局棋正下至中盘阶段,黑与白尚还在棋盘上激烈厮杀,而不是处于官子争夺、竞逐边界的阶段。
一般来说,倘若实力存在差距,好的棋手下至官子阶段,便可推断出这局的胜负。
这时又叫残局,棋手意兴阑珊,忘了捡拾棋盘也是情有可原。
但一局棋停在中盘厮杀之时,可就少有了。
沈焉于是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在桌面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棋局来。
却是不料,这一眼下来,却发现黑白两方的棋罐,竟是都摆在桌面的同一侧。
他忽然像是领会了什么,扭头失笑道:“你在同自己下?”
谢昭回也走近过来,一拂袖间便将桌面上的棋局抹去,仿佛这局棋并不是正值中盘厮杀之时,只是一盘胜负已定、尚未捡拾的残局。
他平静地说:“有时候和自己下,有时候也会和小律下几局。”
沈焉闻言,将手上那半敲未敲的动作停下了,仰头看向谢昭回,放轻声音问:“小律如今,情况还好吗?”
谢昭回避开他的目光:“小律很好。”
沈焉一时不答,垂首摩挲着手心里的棋子,在心中回想谢昭回方才抹去的棋局,片刻后双目一抬,却是又道:“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光是这么说,又没有一点佐证的凭据,是不是有些太模棱两可了?”
“你如果不信,”谢昭回也拈起一枚白子,在石桌上轻轻一敲,“再过几天,等他从墟外回来了,你可以亲自去看他情况如何。”
沈焉不由奇道:“你让我去见他?当年祠堂里发生的事情,他可是亲眼目睹了我——”
“没关系,”谢昭回出言打断他,“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因他这话,沈焉再一次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诧异。
然而有了对方早已解开谢墟对他禁制的经验,他这回也不算太过惊讶。
在心中略一丝量,他却是再度问道:“是主动不记得了,还是被动的?”
谢昭回微微拧眉,神情中有几分不豫:“你想说什么?”
沈焉笑了笑,没再继续,转而又问:“小律如今,应该是十三岁了?”
“还没到,”谢昭回说,“今年十二月满十三。”
沈焉放下手中棋子,颇为怀念地说:“再过两年,就该是上高中的年纪了。”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大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谁料谢昭回闻言,沉默片刻,却是应道:“或许后年,他就能去学校上学了。”
沈焉便抬起头,颇为纳罕地看向他:“你说的是墟外的学校?”
谢昭回平静得很,他伸出手,有条不紊地将黑白棋子收纳进棋罐中,过了半晌,方才答道:“不然呢?”
他话音微顿,“霍家的宴请,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
沈焉失笑,抱臂一侧身,意有所指地道:“你真相信霍家能像当年的蔺一则一样,统筹墟内外的人力物力,再建一个新的学校出来?”
“为什么不能?”谢昭回反问。
沈焉仔细地端量他:“上周六在荣园,你我亲眼目睹的那起血案,还有来时我们在卫墟的所见,这些还不足够证明霍家心思有异么?”
“事情已经盖棺论定,”谢昭回仍是极平静的,“是卫墟卫栖为乱。如何处理卫栖,是他们自己的事务,同你我无关,也和下月的宴请没有任何关连。”
沈焉一时不答,看着他将桌上棋子尽数收捡好,方才微微笑道:“恐怕在你介入前,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吧?”
谢昭回动作一顿,眉头蹙紧:“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沈焉神态自若,语气轻巧,仿佛是在说什么从别处听来的奇闻逸事,“只是事后我反复回想那天发生在荣园的事情,觉得这事儿很巧,特别巧,实在有些巧得过分了。”
他语气悠然,慢条斯理道,“八名卫墟人身亡,强行闯开契阵禁制的禁法,剔红挂屏上遗留的血迹掌纹,没有人看到卫栖,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我——”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昭回身上,细细观察着对方任何可能的反应。
见谢昭回仍旧兀自岿然不动,他便干脆把话给挑明了:“那是个陷阱,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谢昭回,再度微微一笑,“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恐怕那天所谓血案的嫌疑人,就不是那个叫卫栖的倒霉家伙,而是我了吧。”
谢昭回慢慢呼出一口气,藏在宽袖中的左手悄无声息地蜷紧了,面上情容却仍旧是毫无波澜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好吧。”对方作此回答,倒是在沈焉意料当中。
他耸耸肩,待再度开口时,竟是从头开始了历数:“那不如让我们一件一件地来。”
他从容不迫地起了个头,“一切的开始,是五月十一日那天晚上,我在天青楼见到你的那一刻。那时候我对你说,‘你知道我在这里’,你虽然没有回答,”沈焉稍作一顿,微微一笑,“但也没有否认。”
谢昭回语气冷淡:“我只当你在信口胡说而已,既然不当作回事,何必特意出言否认?”
沈焉露出个诧异的神色:“当真如此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那天晚上的情况到底如何。
“其一,霍家当天安排的安保可以说严密无比,但唯独却留下了一个缺口,就是在竹林那一片解开的防护阵法。其他人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只要对我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这个地方,反而可以说是为我打开的一扇后门——”
他拖长声调,慢悠悠道,“这诱敌以饵,再瓮中捉鳖的戏码,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谢昭回声音一冷:“你想暗示赌场一局也罢,但霍家同你本无利害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想到你会前来,甚至专门为你留下一道后门?”
他微微皱眉,平静地驳道,“你既然已经说霍家的安保十分严密,自然知道他们不在竹林方向安排人手的理由——竹林过密,以人作守卫,总会有遗漏的地方。一般人都想不到有人能突破竹林中的聚阴阵,防不住你,只能说是百密一疏,巧合而已。”
沈焉不多作反驳,只随意地耸了耸肩:“如你所说,这的确可能是巧合。不过,太多的巧合,反而就会显得当中有古怪了。
“再来其二个巧合,我在天青楼楼顶见到你,这件事细想之下,也很有几分古怪。如果真像你所说,只是巧合之举,那么为何要特意使用幻术,叫我没有提前发现你的行踪?”
他说着,面上旋即浮现出胸有成竹的笑意,“事后想来,理由其实也很简单。你出现在那里,是因为知道我会等在天青楼守候——天青楼地势最高,又和荣楼正面相对,要想能纵观全局,那里自然是俯瞰荣园的最佳地点。”
谢昭回沉默不言,片刻后方道:“你想多了。我那天晚上的确在天青楼歇息,也并未想到你会出现在天青楼楼顶,会见到你,纯粹只是因为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