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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Costco出来,五条悟显然没过瘾,一扭头又钻进宜家,混入充满节日气氛的人潮,在样板间里穿梭得不亦乐乎。
这几天她已经被夏油练得在带坡度的跑步机上快走四十五分钟都不会喘,按理来说,走马观花地在宜家里走走停停也不会太累,但架不住五条悟每次看到沙发,都要拉着她坐下来试试,每次看到床,又要拖着她躺上去试试。
要试你自己试啊,别拉上我,家入在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做了很多原地蹲起和仰卧起坐之后对五条说。
夏油像个不太尽责的健身教练,完全不纠正她的动作,每次察觉她有起身的趋势,就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她想起出现在五条悟公寓和他办公室里的家具,要么是贵得出奇的大师级订制品,要么是贵得出奇的获过设计类大奖的经典款——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接地气?到宜家微服私访来了?在批量生产的布艺沙发之间流连忘返,摆明了是在消遣她。
宜家餐厅排队的队伍长得拐出门外,五条兢兢业业地站到队尾,发愿一定要吃到一刀一个的招牌甜筒。家入逛得腿酸,摊在吊篮椅里不想动,夏油从旁边推了篮体一把,吊篮盛着她,吱呀吱呀地小幅度摇荡起来,晃悠得像挂在葡萄藤架下的雀笼。
笼中鸟,他想,一个并不恰当的拟喻,因为她一贯自由散漫,从骨子里不肯被关束。出于休养生息的需要,哪怕只是惯性的作用——是否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愿意在他搭建的巢里栖息……
“舒服吗?”夏油问。
家入仰着划手机:“肩膀有点酸。”
“好,回去再给你按按——这个吊椅呢?在里面舒服吗?喜欢的话在家里放一个吧。”
“放不下吧……算了。”
“想放总是有地方放的,稍微改一下客厅布局就好了。”
家入的鞋底在地面上蹭来蹭去,用摩擦力缓慢制动。她在心里估算日期,休假快要结束,大概也住不了几天了,于是她告诉夏油:“算了,别折腾了——”她指指顶端吱?作响的枢纽,“而且这个会响。”
她否决的理由是折腾和有噪音,说明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怕麻烦;但碰巧,他最不怕麻烦。夏油了然地点点头:“好,我会找个质量好一点的——硝子,你喜欢住公寓还是独栋?独栋的话,可以摆在院子里,住公寓也可以放阳台上,天气好了晒晒太阳,晚上坐在里面吹吹风也不错——”
“放外面会落灰啊。”家入隔着藤架的网格看他,说之前在朋友家聚会,喝得半醉准备在阳台上的吊床躺会儿,展开吊床被里面笔直逃窜的大蜘蛛吓了一跳。
夏油饶有兴味地蹲在家入旁边,听她讲起他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段时间里,她独自的经历。
“……医学院的朋友吗?”他问。
“嗯?”家入问:“我有给你讲过吗?”
“只是猜的,”夏油解释道:“如果是咒术师,你会直接说名字吧;但你只说是朋友,所以大概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猜错了吗?”
家入没有拿乔,说确实是医学院的同学,心想他猜中也很正常,毕竟相对于长袖善舞交际甚广的盘星教教主来说,她的人际关系既简单又好预测。
“这样。”夏油的眼神扫过她的脸颊,目光沿着鼻梁落到她的睫毛,状若无意地又问:“……是同期吗?”
怎么聊到这儿来了?无厘头的问题使得家入又瞥他一眼,夏油脸上挂着如常的无辜微笑,她却对这场对话产生了莫名的既视感。
“严格意义上是我的学长,”家入大大方方地承认,“不过我和他是同年通过的医师资格考试,所以你要说是同期也行。”
“唔……硝子,你在医学院念了两年就拿到了医师执照,对吧?”夏油继续着闲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擅自得出结论:“就读轨迹不一样,那应该不能称之为同期呢。”
他的表情全无破绽,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家入却突然想起既视感的来源——
很多年前,当她在名义上还是医学院的学生时,某次提起同年入学的学生里,也有能看见咒灵的同期;她说可以考虑将那人发展为高专的「窗」,而五条悟却阴阳怪气地问她——
“你又有新的同期了?”
那时她觉得莫名其妙,现在不仅觉得莫名其妙,还感到一丝可笑——
她当然不止有他们两个同期。同年入学可以算作同期,一同进入课题组可以算作同期,被分到同一个轮转科室可以算作同期,同时拿到医师资格证也可以算作同期。真要说的话,她的同期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每一个都有足够正当的由头,每一个都或多或少与她有过相同的经历,每一个见面都能就共同话题寒暄几句——所以,很抱歉,他们并不是唯二的特别的存在。
很难理解吗?是刚意识到这一点吗?他们一个对她说挚友叛逃后自己孤身一人,另一个发动百鬼夜行跑到高专宣战都没想着要见她一面——那为什么要表现得像真的很在意似的、就她的同期的具体名额斤斤计较?
“如果就读就读轨迹不同,就不能被算作同期,”家入冷冷地呛夏油:“那咱们俩也不是同期关系。”
“……连同期关系也要否认掉吗,硝子?认真的?”
“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想问问你们关系好不好嘛……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吗?说起来,硝子,你喜欢在家里搞聚会吗?”
“偶尔吧——怎么了?”
“在想果然房子的会客区域大一点更好吧,而且在市区放一套,其他人过来也方便一点——硝子,你喜欢大平层还是复式?”
五条从人群中钻出来,举着一支甜筒嗦愣,手上还抓着另外两支。
“……听起来搞卫生都很麻烦的样子,”家入冲五条招招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题又被夏油带跑,她反问夏油:“而且刚才本来在说吊篮椅放在户外不好打理啊?”
“不用操心,”奴役咒灵毫不手软的家政王者笑着把她拉起来:“只要你喜欢,这些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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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多年之前进入高专,家入的饮食作息全由当天的工作量决定,即使侥幸有午休时间,为了防止饭后困倦,也一贯吃得很精简。休假期间,全无顾忌,因此当回到住处,饭困袭来,家入不推不阻,听凭身体的召唤,顺势爬上床睡午觉。
一觉醒来,手表记录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无中断深度睡眠,家入第一反应是怎么一直没人叫她起床,第二反应是午觉竟然能睡这么沉。躺倒之前,午饭吃的宜家招牌瑞典肉丸还没消化,因此她爬起来时胃里有些泛酸。
家入揉着胃部稍稍凸起的部位,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五条和夏油站在客厅的角落里,一个双手插袋倚在墙侧,一个抱着胳膊站在窗前。不知怎么,他们俩都抬头盯着天花板,于是她也抬起头,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羊群效应,非常典型的从众心理,当看到街上有一群人原地驻足望向天空,不知原委的路人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
然而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噢,醒了?可真够能睡的。”五条朝她勾手,“来,硝子,过来。”
“干嘛啊……”家入摸不着头脑,也懒得理解他们崎岖的脑回路。多年前的学生时代,他们两人就经常带着溢出的优越感,到处招猫逗狗看热闹找乐子,一个明损,一个蔫坏,碎嘴子讲贱话倒是一唱一和。她的思维惯性略去过程,直接得出结论,八成又没什么好事。家入收回视线,溜溜达达去厨房找水喝。
“来嘛!”五条操纵术式,压缩家入与他之间的空间。家入被瞬移到他身侧,五条单臂揽住她,顺势转身将她放到墙角。
窗户开了一条缝,灌进来的冷风沉到脚下,家入不快地缩着脖子,捏紧羊绒开衫开敞的前襟。
咒灵的腕足缠上把手,把敞开的窗扇往里拖,五条打掉腕足,反而把窗缝推得更大。
又要打架?家入警觉地从两人之间的缝隙往外钻,被五条拦腰兜住,又按回墙角。
“喂,”这下家入真的有点不满,“别扯上我啊,快让——”
五条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唇前低嘘:“别出声、你听——”
家入不知所以,但依言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纱窗在呼啸的寒风中翕拉颤动。到底是在叫她听什么?家入盯着五条湛蓝的眸子,试图用眼神表达困惑。五条修长的手指指尖朝上,抬头又朝上方看去,她一头雾水,跟着也往上看。
隔着楼板和寒风,从上方传来依稀可辨的女人的声音——
家入霎时清醒过来,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瞬。
五条看到她的反应,满意地笑起来。
“……你这邻居虽然扰民,但至少他俩很快活的样子。”他松开捂住家入的手。
家入颇为无语地问:“……你就用六眼来采集这种情报啊?”
“没办法啊,你以为我想看吗?”五条不以为然地直起腰,像一堵墙一样立在她身前,“虽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爱可做,但六眼采集到的讯息以一种歹毒的方式进入我的大脑,所以我也只能被动接收别人这样那样的画面啊。”
好吧,无可辩驳的理由。而且五条拥有六眼的视角,很显然没必要再开窗监测声道——
“……那你呢?”家入转向立在她身侧的另一堵墙:“你在这儿听床、又是因为什么?”
夏油大义凛然大言不惭:“我在祝福他们,能酣畅淋漓地孕育出一个咒术师后代。”
……是指望能从这两个脸皮比城墙厚的无耻之徒嘴里听到什么答案?她就多余问这么一嘴。在墙角的气氛变得更奇怪之前,家入抢先推开两个满嘴怪话的同期,成功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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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发现,你这客厅的窗户和其他公寓的不太一样,”五条扛着被塑料包装膜紧紧捆缚成一卷的床垫,悬停在客厅窗外,“他们都是只能转开一条小缝透透气的那种,但你这个可以整个推开——你特意换的?”
夏油抱臂站在窗前,拒绝施以援手接应硕大的床垫包裹,皮笑肉不笑地问五条:“你真想知道?”
“我夸你呢,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五条的长腿跨过窗框,把长条包裹杵在地上,自己轻盈优雅地降落在夏油面前,冲他粲然一笑:“你这独具匠心的设计,可为我提供了不少便利呀,毕竟这么多年了,我去硝子家基本都是走的窗户——”他扭过头,抻着脖子问家入:“硝子,你说是吧?”
家入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盘着腿歪在沙发上,把电视音量调高五格。
那天晚上,在清空的书房里,五条悟照着宜家说明书,拼出来一张king size大床。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充气塑料膜应声而裂,脱离桎梏的床垫从压缩卷里弹开,覆盖住间隔的板条。
五条望着光秃秃的床垫,怎么看怎么别扭,脱了拖鞋踩上去,试探性地蹦了两下,终于想起自己忘记购置尺寸配套的床品,然而附近开到最晚的沃尔玛也已经过了营业时间。
“喂,我说,”他从书房探出头来问夏油,“你这儿有裹在床垫外面那层东西吗?”
“你是指床笠吗?还是床单?”
“无所谓,能用就行——给我来一张。”
夏油正往包里塞毛巾水杯,头也不抬地告诉五条:“你这种态度的话,没有。”
好汉不吃眼前亏。五条磋着后牙,又问一遍:“……床笠,king size的,给我一张——行吗,我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