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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十八二十九回 恋生恩宝玉合宁馨 渎祸彰贾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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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夫人因畏人言,定了要使达摩院内道士三人出园去,只日日煎心此话。因成殓贾赦骸骨的棺椁停灵于玉皇庙,贾琏一屋子人皆重孝,平儿斋期只祭奠,又发了日用使费银子,小道士与惜春处小姑子只轮番值诵超度,丰儿领着,几个个婆媳媳妇丫头自在灶间伺候茶饭,并守夜诸务。

看官早也明了,达摩院内道士原是宝玉,那随身伺候的两个小道士一个是藕官,一个是蕊官,他三人只如何到得一处厮守着,自有一番经过,此还须由宝玉离家始道起。

原来宝玉当日遇见甄宝玉,一番真假裁定,只自惭形秽。兼自幼在那富贵温柔乡里只抱愧自己荼毒“富贵”的,更自罪情淫不辩?当日又无可退路,自思原废物一般的,却日耗嗟来之食。只神思恍惚不知何方才得以宣泄,便欲斩断尘缘,能取一身清静罢了。与甄宝玉替换只暂解了仕途禄蠧之忧,又恐放榜时出了差池,只略携了食水离京远走。

始入一莽山野林间宝刹,倚门跪求剃度。寺中问起家乡出身,却含糊支吾的,寺主只叫暂居寺中,倒安心听唤,只洗心革面,自为方此顽石光景。如此几年后,乃狠心剃度矢志付残年于青灯古佛旁以修得往生。只等寺中另他出外化缘,方风尘辗转,随意游走。

这日路过一庄屯,只见满目草瓦蓬屋,几处竹篱围着农院,院场内鸡鸭牛羊柴稷狼藉。门户四周长着高大树木,不过槐椿桐榆之属。见依了矮墙有麦草散垛,因卸下肩上僧褡,铺垫了草薪上便坐卧了。又取出褡裢内几块风干炊饼,使手分掰了送入口中嚼咽,又拿出几个干枣解渴。一眼只见街道对面一户人家,门楼阔展,院墙齐整。

忽见对面那一户大门开启,门内一老妇人正出槛。便站起掸了衣走上前,欲讨了水喝。宝玉躬身站了,两手当胸稽首,道:“阿弥陀佛,行者见过贵人!请向贵人讨水解渴,还烦贵人不吝打发了。”

那老妪见僧道过来又说话,半日只将耳朵伸出,道:“你这和尚说的什么?有水?”宝玉见他原耳背,只得凑近了又问,看老妪听了,笑道:“你且门墩上坐了,等我喊人拿水来给你。”说着扭头向门内叫了人,听里头答应一声,一时跑出来只是个儿童,手里泼泼洒洒举着个大海碗水上来。宝玉纳了稽首称谢,接碗喝了,递去碗复只道谢,正退了转身,不想那老妪却跟了他看,宝玉此时是不抬眼看的,因觉窘迫的,只稽首暂住了。

那老妇人两手扶膝头只下了腰,只顾细打量宝玉面目,忽自一手拍了腿便指了道:“您不是京里荣国府的宝二爷么?我听声儿就觉耳熟呢。我虽老了,眼看人却不差,这不是那位宝二爷,又是了哪一个?”说着左右看了便只跪倒,道:“二爷府里出事了,都知道的,哪里想二爷竟叫闹到了这幅光景呢。”说只使袖抹泪,道:“二爷该听出来声儿了,我便是进过两遭儿荣国府的老刘。”宝玉不等他说完,早已慌了,只忙忙向那边走过去,捡起褡裢便要走去,不想慌忙中只叫杂草羁绊了一个趔趄跌倒,仓惶间只伏卧了。

原来这老迈妇人正是刘姥姥。这会子刘姥姥复赶上依旧跪了。宝玉越发不思响动。刘姥姥半日看着宝玉,思起先日所见的旧模样,心里涌起万般滋味,不觉眼中滴泪。就有过往牵着儿童的妇女只将香囊内铜钱取出向宝玉褡裢上投来,又叫儿童一起礼拜了方走去。一老叟对面走来见了,因见过了,只问询的道:“这位上僧师傅敢是腿脚受了伤的?我便向村头那里叫了高郎中来好给师傅瞧瞧病?”宝玉摇头又摆手,忙打了稽首,那人只好也纳一躬的走去。

此时刘姥姥女婿狗儿出门来,那刚拿水的儿童只倚门看。宝玉只得端正了打坐,口中默念起经文。刘姥姥招手另狗儿过来磕了头,便起身,刘姥姥向狗儿嘱了,只往门檐内石门墩上拄拐的坐着,邻人门边看了,走近问了刘姥姥,刘姥姥只支吾了,并不道破。一时狗儿出来,只将一个新褡裢呈上来,内装了许多果点炒面并银子铜钱,还有褂子鞋袜等。见宝玉只合目打坐,回看刘姥姥只摆手,狗儿便放下褡裢,复只跪叩了,方走回去扶了刘姥姥进门里去。宝玉听门声响时,睁眼扭头看那门已由内而闭,忙拾起两个褡裢只疾步的走去。几个邻人只凑堆低声道:“老王家这些年真殷实了呢,布施一个和尚也拿出许多吃用,兴许还给了银子钱呢!”一个道:“还是善心好,有菩萨保佑着……”宝玉隐约听了几句,只出村去了。

只说彼时甄宝玉已补任应天府,那妙玉见甄宝玉堂前龙凤,□□卺鸾,早成双入对玉照呈祥,知甄宝玉即便念旧情,也不能充作正室的,是以只力拒甄宝玉纠缠。却不知甄宝玉虽对他二人情缘信誓旦旦,然一朝衣锦还乡,难禁族人幕友撺掇说劝,又听妙玉早还俗登堂,不得已明媒正娶了门户相当的小姐为妻,自以为庭院深幽,倒可为妙玉勘保一方金屋,以结盟约。不想妙玉已全无理会,似路人一般。

原来妙玉当日与甄宝玉一夜缠绵后,便暗结珠胎,是以不得已方才嫁了一户商贾人家,以妙玉之心计聪慧,豪绅自是不知妙玉所诞之女原为甄宝玉骨肉,乃雀孵鸠巢的,只将妙女捧在手心,百般宠爱,将他母女视若眼珠子一般,唯命是从的。

且说宝玉路途跋涉,此日见已至姑苏,先往蟠香寺见识一回,知妙玉果然早已离了。行至金陵往甄宝玉门前求见,甄宝玉请入,二人在书房内屏退闲人,说些离别旧话,甄宝玉又与他许多盤费,宝玉婉辞不了,只得收下。辞了甄宝玉,便思离了金陵,意欲返程。

此日天亮离了店房,方行至城郊,忽迎面结伴过来两个女尼,宝玉只低头与之稽首见过,不料一女尼只指了惊问道:“敢问上僧可知京城里贾府宝玉贾二爷?”宝玉不妨闻声唬的只摇头,又连连稽首,因不敢看他二人。岂料那说话的女尼却早跪了,满眼含泪道:“宝二爷,我是原在府里伏侍了林姑娘的藕官,二爷该认得我。”宝玉再听此话,只失了主意,另一个便看出端倪来,早也叩伏了哭起来,道:“都知道旧府只叫抄了,我俩满世界化缘,也只寻人打听,哪里料到宝二爷受难了这幅光景?老远看着像,这会子瞧着只信了。我是一起跟了芳官的蕊官呵。”

宝玉至此得新遇故旧,只回看四下少人,口里“嗳”了一声,便向道边乱石上坐了。他二人只以手撑着膝行着扑近,藕官抬起泪眼道:“原地藏庵老妖婆只拐了我们三个离了府里,诓了只跟着,倒当了丫头使,也不管原为着六根清净的,只想拿我们卖了换银子呢。芳官听了这话只唬的独自偷跑了出去,也不知死活。见我二人只死拼着剃发,方留在庙里,又费了几番工夫才得离了圆心妖婆。知是二爷府上出了大事,也不知该想哪里可寻见了芳官。现只在蟠香寺倒得了正经出家行事,只说尘缘断绝,哪知这里忽刺巧遇了二爷,见二爷这个模样儿,便狠心也只恨不来,可不只泪巴巴儿认了。”说只哽咽难禁。

藕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道了此一番话,宝玉听了叹道:“纵大家彼此相认又怎样,不过各有其志罢了。既入了空门,自有一番道理。我也不知是喜还是忧的。你们还惦念芳官,他早已还俗落归了门户里,如今恐怕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了。你们只管跪着作什么呢,快坐了歇着罢。”

藕蕊相视,并不起身。藕官见宝玉僧褂松散,只低着头说话,忽失口道:“二爷的玉呢?如何项上也只空空?”宝玉听此只更觉辛酸,黯然叹道:“什么玉,不过平常一介石头罢了,倒哄得你们只记得他。”藕官不觉使手搭了宝玉膝头,看着道:“二爷从何处来此?如今又想要往哪里?好容易见着了,何不同往蟠香寺中暂守着,只想再伺候着二爷,若好,便只我们二人伏侍着二爷终了也认了。二爷这会子不答应了,倘日后叫人听了我们两个如此遇着了二爷,又凭二爷只这般又独自的去了,还不知遭多大罪过呢。我们不过自小叫家里人卖给了人,到今日连父母家乡一概不得再有。又遭着逼了学戏,机缘巧合又进了府里,只一心用功,才说免遭了祸孽,只等日后有了正经了局,却不想白做梦一场,只落了算计心肠一力摆弄,到底抛头露宿的日夜担惊受怕,凭着拼尽一番气性才争下点子心安,索性作了姑子倒干净!只是不忘府里人,纵另行许身为奴为婢的,世人也概难入眼。再者,底下有日府上只运势转还,自今日起,我二人只一心伏侍二爷,天天儿只守着爷,光这巧宗,岂不是旁人无有的造化功德?到了那时,府里上上下下的,老爷太太奶奶公子,岂不念起我两个伺候二爷一场,依旧跟着,得了一辈子一处,也去了当年叫遣发的葳蕤难怅?如此竟只当总跟着二爷,不过出来顽一顽,归踪的回去,二爷还须顾着老爷太太生养一场,要尽了百年大礼,我二人便如是菌子,可得总依附着二爷门户的大树,才有了生地墒飨的,又如是了风筝,早日里只叫断了线儿的,到今日方有了根底呢。只如此,方才应了戏文里唱的忠义二字,二爷依了这主意,全了我们一片痴心,便是义,在我们则是忠,既得忠义两全的,岂不好呢,求二爷万不可再弃了我二人去。”

宝玉听此不觉眼里滴泪,将才见了他二人的心早灰了大半,半日点一点头,伸手挽了使起,蕊官喜道:“二爷是要跟了我们往蟠香寺了?”藕官嗔视蕊官一眼,道:“快起来罢,不用再问着他了。”宝玉看他二人,道:“往蟠香寺也可斋忌省心,只恐到了那里,反扰了你二人不得比丘尼上果了。”藕官一旁早卸下宝玉肩上褡裢,只自负了,道:“那比丘尼真性也莫过个善字,难不成原为二爷旧婢,今儿跟了主子爷伏侍着,便不是善事了?这会子见了二爷只这个样儿,哪里又顾得了那比丘尼的话。”宝玉点头,只暗庆芳官已有主,又幸得见此二人,实意外巧合之事。

未想此一路倒惹得过往人皆指点议论的,道是和尚尼姑同行,只别有意趣等轻薄话。三人遂商议了,日后只归了道路,能少了许多是非口舌。宝玉遂改了信仰,三人只在金陵一带化缘,如此寒暑碌碌,只等蓄发丰盈便往选定的关王庙拜门,因与甄宝玉替换罢了大考,甄宝玉高中探花,又全了他与世无争脾性,便觉义气二字勘重。哪知道教正理十分合他心脾,只虔心修性,早将“阴骘文”断章可背诵,犹是喜爱。本悟性过人,深得庙内上人青目。不过二三年工夫,庙里为宝玉申报了官方度牒。日里论道只头头是道,远近道家明宿只慕名请来会讲,一时声名遐迩,宝玉便自为终获其果的。一日又忽生了游方传教的之念,便向其师道了。

庙内法官玄瑯师从张正一天师一脉,封号玄瑯真人,平日主持宣讲本派宗祭明目,最静心感悟浩渺韵律,总有足踏云端鸟瞰万象之遐思。殿间星象图案正中团坐,正端相守志,早知有人来,只使近前坐了,听宝玉道了欲往外头布道,只点头道:“汝在此数年,也不曾告知出身家乡。以本座观之,料为显赫望族根基,若往别处传播教化,恐误了日后正果,以汝才思通达,只怕取了朝上徽号亦未可知。若能昭告国标,想你出自我院,此亦属关王正一派之功德佳话。”宝玉先唱祷了“无量天尊”,因拱手道:“蒙尊师指点,弟子自当铭记。若往天子福地,尊师何不由弟子伴着也去了,只给予弟子厚望,然弟子何德竟敢僭越了师尊自图他日身家名利?”真人笑道:“汝胸有海墨,文韬过人,识书学问,岂不闻后生可畏,后来方能居上之理?为师自有分寸,只许光兴我道门,不可教为师失望便是。我教衍话天地正理,万物生息周而复始,其中大小周天层层叠叠,万般按律因序始终,奥妙不尽次第花开。静动生发者惟物,是物究其道理却略一致,嗳,又说远了。总本门旨虽不在修仙妄求不死之身,觊觎名利之贪念只绝然无涉。汝一言,倒是中了庐山中人之讥,可谓当局中迷了。”言罢,捋须呵呵一笑。宝玉也笑了,道:“弟子谨记教诲。明日便往神京,以期光大正一法门。”见法官点头,宝玉告退回房,便使藕官蕊官收拾包裹。遂道友众人略作了践行,玄瑯法官又将亲笔书信使宝玉携了,往京地同门中。

宝玉三人拜辞了山门,取路便往京城,只在京畿远郊,便会同了几处门教,游走数月,方向清虚观来。清虚观主持法官见了玄瑯真人书信,只张迎款待了。然此一清虚观便是先日随了贾母来打醮曾来过的,到底是二番进来,心肠只别有迥异,悲者,乃为真沉沦道矣。奋者,感方寸皈依苍茫大地栖息新获宁静,与天地共生息,却好脱离尘网,当真是“念天地之悠悠”了。知家人只在城外寨中,向藕官蕊官也不提及。忽此日亲见他母亲带着众眷来打醮,便不由生了思亲之心。藕官蕊官因见王夫人等进了观中,宝玉黯然神伤的,因问了离家的话,宝玉只得陈说了。三人遂商议一回,只等王夫人领了众人离了清虚观,便后脚向主持指一事道了要出去,只忙忙结束了辞出,径向大观园投来。因为道日久,一时半刻只感尊重作风难改,心忖若家人只认出,也便罢了,若拿他当了道家,倒可继修顽石于闭室,不成想竟瞒哄至今。

只说王夫人此日便借着为亡灵上香烧纸为由,使玉钏跟着携了箕斗纸马,主仆二人出屋便向玉皇庙来。

只说贾赦牌位设于玉皇庙内,每日惜春处小尼和藕官蕊官等只轮班诵经超度,见王夫人进来,几个人一旁随王夫人祭拜,玉钏炷香烧纸,礼尽,玉钏扶王夫人往厢房内,丰儿忙伺候挪了椅子请坐了,又拿茶上来,王夫人歇足吃茶。便使叫来小道士,略问了几句话,遂另请了道长来这里,小道士便是蕊官,听王夫人使唤了宝玉来,只答应一声,领命出来便忙着跑回达摩院,传了王夫人使见,又只催宝玉。一时宝玉跟了蕊官进来,王夫人只使房中几个人皆退出听唤,又请道长(宝玉)坐了,另玉钏拿茶给他。先说了几句无关的闲话,待要说了不日便欲请离了去时,王夫人只张了几番口,也觉难启齿的。

宝玉暗察王夫人神色,早知其意,一时便再也难把持道份,只离座跪了磕头,忍不住涕泪交加。王夫人猛不防倒吃一惊,只当他已知叫了他来这里的意思,才要说,却听道:“大老爷归天,一家子皆不胜悲阗,几日里原想拜见堂上二老,好相认了,儿子也能常日在父母堂上问安尽心,只踌躇不定的……”说着早跪行仆近了,方仰面端正了,呜咽的道:“老太太,儿子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半日如梦方醒,两手伸直了,却不敢捱着,再仔细听了声儿看了一会子,眼见的道士不是了宝玉装扮的,又是了哪个?不觉往近一把搂着,又捶打的哭道:“你,你竟是宝玉吓?你这不争气的孽障,老早在那窑窝里掖藏的守着,竟是这样折煞老子娘?!”玉钏一旁但见情势急转直下,只又惊又喜,早捂了嘴的忍着出声,任眼里落泪。

藕官蕊官二人门口听了,也欢喜的眼中含泪。屋里屋外已齐声跪倒的拜见。见王夫人顾不得发话,诸人也无轻动,且由他母子哭诉一番。宝玉见问,依命近前的坐了,只略说了离家缘故,道:“宦官公侯世家,姬妾成群,安享富贵风流品格。母亲持家一辈子,我父亲原也有妾室,母亲当真可视而不见的?那年那赵氏只狠心算计,几不曾断送了儿子性命,此正是闺帷龌龊所致。若儿子当年竟遭那一场横祸夭亡,母亲一世又何堪?可见礼制文章难教化了人心。今当蠲废陈腐道礼,我居家纳妾,只自绝口舌,又辜负了人心公道,更葬送了自身清名,原该风尘肮脏,自罚终了才是。”王夫人使帕拭泪道:“你这呆性的逆子,你要做人清白,算是好的,原可转还也未可知,有何苦闹到这般田地?只是白糟蹋几个人的工夫罢了。这样事跟这话,也只你作出说出,换了旁人,也不止如此混闹。你只道辜负了人心,也好各人改了,又拉扯上一辈的话,我早年里只知上仰公婆,相夫教子罢了,贱妾每每生事聒噪,只为着大家的体面,哪一家不如此过的?我何尝怨忿了哪个。”宝玉吃茶,听了王夫人一番话,心知自己只说了那一席话,老太太听了也只无济于事,方思起湘云黛玉来。忽又想起”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话来,脸上不觉一红,徒感多年来的道踪,在史林二人等眼里也终究是个笑话罢了。其为不知此乃“真假一方地,是非两重天”所寓了。再思一回黛玉和稚子,不觉得又落下泪来。

王夫人母子只屋内对泣半日,却不知紫娟因在园中闲散,远远看王夫人只与玉钏往玉皇庙去了,只想何不也跟了伺候着,也可替黛玉尽心。便丫头福姐跟着也向这里来,不料王夫人今日只走的奇快,等到他走近窗外,便听屋内有人唤了“宝二爷”,因惊异之下便先往窗下辩听时,恰听了宝玉那一番纳妾的话,紫娟细听之下,竟如遭了雷轰电掣一般,不觉便依了墙根只瘫软的坐了地上。以紫娟之聪慧,如何不详宝玉话意?只暗怨自己当日只少说了一句,凭着叫收了房,宝林二人一往情深由始至终他是可见证的,本不当跻身列入才是。世上竟有如此昧心无情之事?原是盼着他二人好的,到了却成了活活拆散了人家多少年的人了。一时左思右想也无补救之法,便暗自咬牙打定了主意,方才不负了人前自来的气节。

不说王夫人在玉皇庙里只和宝玉计较一番,只说紫娟一路福姐扶着回来,只神色恍惚的,等进屋黛玉见了,只当是病了,便叫人叫了园中常日走动的卫大夫来潇湘馆为紫娟瞧病把脉,紫娟止了,只道夜里失寐闹得,并无大碍,黛玉只使回房歇着。未等园中尽知宝玉归来的话,紫娟早支去福姐儿,使往家里歇假几日,遂当晚后更之时,只趁着人稀暗夜遮蔽,独自往沁芳桥上站立,落一回泪,便一恨念只一头倒栽进沁芳池内,呜呼,香魂一缕付清流,不做独悲息夫人!紫娟自戕溺亡,只无一人察觉,到底也无可知哓。可叹一冰清女儿,自此沉埋水底,完其命途。

这日,达摩院道士三人便来至贾政书房外请辞,适值贾政往贾珍府上去了,贾琏听报只使请来问了,又叫人往王夫人回话,王夫人只叫不可为难了。由是贾琏酌情赏了几十两银子,命贾环等送出园外。贾环依命送了园门口,见坐车的去了,便打发人向两处回了话,不提。

只说宝玉三人返回清虚观,董真人便询问了。原来此董真人便是张真人衣钵弟子,素知京中贾氏一脉,早年贾敬死于误食金丹一事他是尽知的。听他欲弃道归本,重返市井烟火门庭,只婉劝了道:“贾道长系出名门,正该有始有终,而立之年才又当今御封为文曲真君,想也无诋毁了祖风。且修道已有了年头,却今日功亏一篑。若日后再想入门,只怕难有此时风格了。本座说了这些,不过供了参考,去留尽在贾真君权衡。”

宝玉笑道:“当日入教修道,原我各人决意,今欲了却道缘,也只自断。因想道者泛指世理天义,宝玉奉信参详已逾十载,也算尽了初衷,深觉幸甚。只放眼尘世更有康庄大道,芸芸众生善者则众。殉道自律者,止禁足了神庙日日功课,希图教化社宇,襄安众生。莫若庙外一众凡尘中人,为人一世,拿了白驹过隙有限时日遵守成规,竟不算得尊道而生至终了?”董真人听此,点了头,又见他拿出通关度牒,叹了使人收下,道:“贾真君原是个通人,自然把持有度的,既交付了名契道份,本座只得暂存,再叫人捎往金陵关王庙玄瑯总鉴,看他如何处置了去。”宝玉便拜辞了道:“只又烦劳真人了,多谢成全。也不必使众道友相送,也省的惊动了。我等回了房中,换了服帽便自出了山门,真人与众道友长日只保重。我再往金陵那里写了书信给了玄瑯真人。”

等回了房中,藕官蕊官忙解开王夫人使携回的大包袱,包袱里原是王夫人逢年下暗叫人给宝玉制下的袍服鞋帽,只包了几套。藕官蕊官先伏侍宝玉换下道袍,疏了头只加了顶冠。宝玉漱洗罢往桌前坐了,拿笔写了信,只摆在案上,等观中见了自然发往金陵使玄瑯启收。署名拜礼落款,归笔如架,起身离了桌旁,见这会子工夫,藕官蕊官早也恢复了女儿装扮,细看只去了早日里的恬淡稚气,显得安详凝重的,心里暗叹时光不息恍如逝水,人面夕改如此。藕官催了出来,见往后头走去,他二人只得拿着包裹跟宝玉在观内流连一番,方出了山门。

宝玉一行离了清虚观,依着王夫人所授,先向贾兰这边来。藕官蕊官一路在街边见了剃头匠铺子,请宝玉进了只剃了长须,等到了学士府门外,只使门房向贾兰传话。贾兰书房里听人报是他叔父到来,顾不得细问只忙忙出屋接迎,又命人请进。叔侄一见早各自眼里滴泪。贾兰跪接,宝玉挽起,贾兰扶了宝玉请上堂前。只亲奉了茶,侍立垂泪道:“二叔终是家来了,我知二叔必不舍了咱们一家子。”宝玉唏嘘落泪,叔侄正寒暄,李纨彦氏婆媳两个早也惊动了。叔嫂相见,宝玉往近揖了,谦恭称了“大嫂”,只落泪而已。彦氏自是大礼拜见。李宫裁堂前厮见了,顾不得坐下,问了藕官蕊官二人话,只道了“不可在此久持”,即命人备车,叫人拿点心上来,请宝玉先用了果子暂候,便拉了贾兰夫妇回屋,皆忙忙一壁添换了衣褂,一壁向人嘱了话,须臾人回车已备妥,便请了宝玉三人门口上车,他婆媳共乘了一辆车,贾兰早马上坐着,头前带路,一家人便忙送了宝玉往大观园来。

谁知此时宝玉回归的话却先传开了,贾珍那边听此只要亲来验证,园子里各房闻讯皆往稻香村聚来。等宝玉堂前拜见双亲时,诸丁眷也旋集稻香村,加上侍女随从,只见得里外挤挤的人。林之孝家的带人驱赶镇喝。惟林黛玉并未见来,那史湘云只早人先至,只当林黛玉已在此。宝玉一见了史湘云,彼此见过了,不觉皆以帕拭泪。

贾琏平儿忙着吩咐管事的预备吃酒诸事,就听王夫人命皆回屋换了凶服,一时一家子齐向玉皇庙里举哀一回,只悲喜交加各个哭一场落一回泪方罢。林黛玉不见了紫娟,值此也不及理论,只听丫头报了王夫人带着宝玉等向贾赦灵前皆放声哀悼,只等众人簇拥了王夫人母子回了稻香村,却自己叫丫头拿了香烛纸钱,往玉皇庙里哀哀哭了半日,是以王夫人叫人往潇湘馆是人适时也没见了黛玉。王夫人这里听回了话,知林黛玉自来性儿孤傲不群,不知他心里是怨是忿,只想暂先等他罢了。贾政当着诸子侄嫡孙,原欢喜眼里落泪的,一无申饬宝玉片字。

未及午刻,便使传宴,诸丁眷陪了王夫人贾政聚宴稻香村,只堂前院中各排了酒桌。林黛玉此时方由后门上来,只向王夫人前伺候,王夫人只拉他向身侧备下的空位上坐了。贾政同诸亲丁在院中聚坐吃酒,王夫人堂前两桌,史湘云、尤氏、平儿、李纨婆媳加上林黛玉,整一桌人。几个男女学生只叫跟了贾政等在院中另一桌的坐着。王夫人堂前彦氏带着芳官丰儿银蝶伺候着,诸眷陪了王夫人吃酒言笑,举杯的贺了。王夫人此时只等黛玉口风,并不提及宝玉二字来,黛玉亲向王夫人斟酒,王夫人便笑使黛玉为李纨尤氏等也斟了,彦氏早拿了酒壶,只代黛玉为湘云平儿等倒了满杯,众人复举杯贺了黛玉夫妇团聚。王夫人不觉喜上眉梢,便另芳官周瑞家的丰儿等叫了藕官蕊官二人,伺候彦氏向那边桌上坐了自在吃酒,只另玉钏彩云等这里答应。酒过三巡,王夫人问起紫娟,黛玉回了不知,王夫人便嘱黛玉另人回屋备下物事,等宝玉底下回去。黛玉便起身辞了回来,五儿等顾不得吃了饭,早在房中开了箱柜收拾宝玉衣物,另婆媳丫头洒扫庭院,屋里焚起了檀香百合,并备齐了櫛浴诸事,请黛玉复检验了,黛玉略翻看了宝玉服帽鞋袜,只使几个人先吃了饭,命贞儿取来焦尾素琴,只窗前坐了,调了弦便自弹奏起来,重启琴音,黛玉只思起当日宝玉出门时一步三顾泪眼婆娑的模样儿,不觉任眼泪滴落了琴上。

贾政早撂下酒桌因回了书房,只向榻枕上睡卧,丫头拿茶上来,也使放下门外伺候。贾珍命贾蓉送到门口,等回来,贾珍命贾蓉贾棠子初桂儿等向宝玉敬酒,贾兰只站起的代领了两杯,宝玉不觉痛吃了几盅。润格等不等吩咐早也上来,宝玉见他姊妹姑侄跪着手拿酒杯,伸手挽了梅儿使皆站起,笑道:“我只饮了梅儿此一杯,劝了总领了也罢了。防只大醉了,等底下回屋见了人,越发该死了。”说的众人皆笑了。珍琏便问一路回来的可也乏了,只请宝玉回房歇着,这里好散。宝玉料黛玉已叫回屋只打理备接诸事,因思何不趁二人单独只房中见了,倒可尽言陪了不是,款曲委蛇先道了恼才好,便辞了珍琏下来,又摆手止了贾环子初等送他,先向王夫人前色几句,见藕官蕊官正站着,诸眷吃茶问他二人,只向众人陈说在外的话,又看果然黛玉只不在一处。王夫人只另宝玉回屋歇着去,宝玉又向平儿等辞了,方由后门回去。王夫人又叫周瑞家的吩咐了,周瑞家的领命只去了厨房。就见平儿站起笑道:“才二爷叫回了老太太,如今宝玉兄弟回来,今儿一家子这一顿酒钱,须是他这个长房当哥哥的出了才是,也是做侄子的一份心意。”王夫人听此才摆手,未及开口,便见尤氏也起身回到:“论起来,我们大爷原是统领本族的,宝玉左不过贾门冢丁,原该我们出了今儿的使费。也示了为宝玉洗尘的意思。”彦氏只等尤氏话落,便上来笑回道:“我先替叔叔婶子谢过大伯二伯两位伯妈厚爱。只小爷高中,主了翰林院,二叔又不得知,今儿幸我二叔还家,也得我们侄辈尽了心,今儿原匆忙,也不及叫了戏班子来,只好摆了酒,恭迎了我二叔,也向几房长辈行了孝的,岂不好呢?”王夫人只听了连声笑起,道:“没见争着拿银子的,你们都这样给我解闷,不如三家皆拿了银子来只给了我,我叫人向管事的问了账目,支了今儿的总账,少不得再留下些我拿着赏人,我看你们竟认真不心疼?”彦氏笑道:“厨下采办原是我婆婆派来的人,那账目原仔细,等老祖宗亲自兑了账,使费了多少,我们早已知道了,便只照各个单子上的数目支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倒叫老祖宗又得了实惠去?”说的众人皆笑了,彦氏不等众人收了,接道:“我两个伯妈跟我抢的正是账目上的东道,老祖宗的意思我们三家都照着单子支了不成?若出了三份,老祖宗便可捞些银子去。”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只爱说古灵精怪的话。都原坐着罢。我原是顽笑话,哪里有老天拔地的还想着伸手向小辈人要钱的理。才说了三份,不如你们三家分摊了罢,如此我也不偏不向的,你们也表了各自的心意。正经使费多少的话,依我,你们两房竟信了兰儿家的罢,他可不能糊弄了自家人去。”彦氏笑道:“老祖宗虽顽笑话,孙媳也须正经的回了,省的老祖宗又白惦忖的。孙媳还要多嘴一句,采办虽是我们的人,园子里管事的还得向我琏二伯回话,由不得我做了账。老祖宗倒不用说了账目真假的话。”王夫人笑道:“兰儿家的果然与别个不同,不亏了是仲丞府里的大千金。罢了,这可齐了,我也无话说他。清汤下杂面,你们各自眼看着办去。这会子一番说笑掰扯,只解了酒,我也乏了,你们还不散了,还等我再发了你们爱物去?便有,这会子工夫也来不及。”众人一笑起身,尤氏便道:“忘了老太太歇午的话,原是我们粗心了。”说只撂下杯,作了辞先离了去了,接下各个辞了出门。王夫人早命彩云叫了藕官蕊官二人只等着,此时见皆去了,命玉钏拿了一百两银子来,只赏了藕官蕊官收着,二人忙跪了叩谢,王夫人使起,笑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啰嗦了。既伺候宝玉这么多年,你们还往宝玉房里去罢,看你们奶奶叫你们去哪个哥儿姐儿跟前伏侍,我是不管的。你两个竟回了潇湘馆,我已叫人提另备了酒饭,给那里拿去,回去伺候了你们爷奶奶,屋里再一起好吃了饭罢了,才一家子吃酒,你两个同桂儿娘只拘泥的,这会子指定还饿着,所以我早命人特给你们那里预备下了。”藕官蕊官答应着,拜福了辞出。王夫人见去了,却叫玉钏跟着,道往园子里散散,玉钏拿了褂子伺候搭着,扶着王夫人出了屋子,王夫人一路只向达摩院,一时进了,只细细打量内里一番,因寻了宝玉常卧的榻边坐下,使手摸了宝玉铺盖被褥,见寝褥原单薄,不觉叹了眼里落泪,玉钏便拿修身的话致慰。王夫人出了厢房,复向神案前跪了,玉钏炷了香,王夫人拜了三拜,方离了达摩院回屋去。

彼时林黛玉住了琴,吃两口茶,正往榻上歪着歇乏,听门口报了宝玉回房,才要欠身起了出屋迎他,却翻身扑倒枕上不禁伤心起来。宝玉进来,早听黛玉闷声哭怨,霎时两眼中泪也下来了,颤声儿道了:“林妹妹,我回来了。”便几步近前,只依着榻边跪伏着,因不敢先说了。林黛玉使帕拭泪坐起,见宝玉伏守榻沿只仰面看他,又不禁娇憨莞尔,却泪珠接连滚落的。黛玉一手使帕轻拭了杏腮,一壁手指戳了宝玉额角,嗔道:“再不想你原是了冷心肠的人,原只以为我们能比人略强些,你倒好,自作了噱头给人,白现眼的。我但凡是有气性的,也早离了这里,自有我一番道理。你竟是长长远远的守了外头。好成全各人志向,又回来见我做什么?我就知道,叫你一辈子只守着我,原是委屈了你如宝似玉的。”说着不禁又哭了。宝玉听了啼笑不得,只为轻拭腮泪,又握手止他。口里只不敢分证了黛玉所说。见他两眼红的象熟桃般,颜色却似无甚变样,又心疼,又暗叹了,只思日后终究明了他风尘流转一番苦心。

黛玉想起宝玉才出走,花袭人便上门来心存奚落之意,不由数落了“挣不得一口气”的话。五儿早打茶上来,贞儿双儿请宝玉洗漱。一时宝玉櫛浴了,换了家下衣履,便有彩云带着几个人将几个饡盒拿进来,藕官蕊官同着伺候摆好桌椅,摆放饭菜,彩云等辞去。黛玉妆罢净了手,二人相请的往饭桌前坐了,藕官蕊官伺候斟酒,黛玉便命添了筷和杯子来,十分请了他二人下首坐着同饮,道:“午间吃酒,你两个只顾着老太太问话,也不敢贪杯的,这会子又无旁人,索性叫二爷谢了你们只厮守着,伏侍了一场,只为着主仆恩义的,竟成了说书的文章。只想二爷拼了外头风雨雪冻的,哪里又想起竟还有你两个这样一出传奇呢。”藕官蕊官听了,只道:“奶奶过讲了,二爷是师傅呢,原是份该,只我们刚得了伺候爷的巧宗罢了,换了是别个奴才,指定也是一样儿。”黛玉使坐了,笑道:“二爷当了你们师傅,不过为着省下了你们的辛苦钱。那些人惯是如此,资质老些,便拿人当奴才使。我们却不能味了这个心。”说着便扭头另雪雁取了银子来,藕官蕊官忙着伺候宝玉吃酒,又忙回道:“老太太才赏了百十两银子呢,何敢再诓了奶奶的?”黛玉只叫丫头伺候倒酒,才要说话,便听道:“凭哪个也须赏了你们呢。”

听声儿便知是史湘云来,宝玉只站起,便见湘云已进来,几步走近,笑道:“二哥哥回来已算不得新闻,反倒是藕官蕊官,”说此只手指了藕官二人接道:“你两个人叫上下听了赞叹,果然是义仆了。亏了早日里在那梨香院里唱戏,倒学了戏里的做派的,赤胆忠心,不事二主,贞烈可嘉。”宝玉早拉了史湘云手只止了,又叫拿杯来,只亲注满了,请湘云道:“若认真称颂,还吃了这一杯才算得。”史湘云拿杯,看了一回桌上几个人,笑道:“万般好话,只在酒中。”说完一仰脖便吃尽。藕蕊二人只称谢,遂也饮了。湘云便拉他二人道:“你们跟了我去,由我款待,这里且由二哥哥和姐姐说说体己话,你们识趣,只随我到怡红院。”说着,另藕蕊只辞了,便带头出门,史湘云出屋却停了窗外探头道:“林姐姐赏了人家的银子先放着,等他两个底下回来再拿。”黛玉笑回道:“这还用你说呢。”听湘云一声辞去,便只丫头跟着皆去了。

黛玉笑叹道:“亏了他一阵风只将那两个丫头撮了只去了。”说只住筷,看宝玉道:“若想见了桂儿,你父子俩说话,我便叫人唤了他来,若觉乏了,竟往里头睡会子。”宝玉听了不由长伸两只手臂,道:“一进了这里,便觉瞌睡的,大约是他们往香炉里添了百合的缘故。还是妹妹知心。”说着吃了茶,放下杯子。五儿早拿水上来,宝玉洗了手,便寻向睡榻,五儿贞儿等忙伺候宝玉榻上暂睡下。双儿收拾了屋子,黛玉便嘱五儿守榻跟前听唤,使贞儿跟着,信步出来只向达摩院来,与王夫人只一般的举动,见了那里不免落一回泪,拜了神龛便回来。

至晚宝林携了桂儿往稻香村,祖孙五人只一起吃了晚饭。王夫人先命屋里人向潇湘馆送去两床簇新被褥,又使玉钏找出两匹绸缎给黛玉,贞儿双儿上前接了。宝玉先辞了,道往贾琏处坐会子。王夫人问了有人跟着,便使黛玉母子回房去,黛玉拉桂儿起身向贾政王夫人道了安歇,辞过出来,贞儿等跟着回屋。

宝玉这头出了稻香村,不觉信步上了沁芳桥,举目只见几处住所灯光携窗,知怡红院里有史湘云居住,见天已晚因不便往那里去,只得走入蘅芜苑。贾琏见宝玉来,只请进书房,兄弟二人坐着茶话一回,听贾琏道了贾珍往返宁古塔的话,便辞了回来。

进屋见藕官灯下只和黛玉说起旧话,黛玉见宝玉回屋,便笑道:“怪不得园子里那些人背地里说道爷象宝二爷呢,也无人问了。都怪那一年甄宝玉来了,后头又中了探花,哪个还敢冒认了道长去。”宝玉坐了笑道:“不过照着小时候营生,与那位宝玉偷天换日一番,好脱滑了仕途禄蠧的。你还不知道,我是得了那道录司授的度牒呢。”藕官也道:“这还不算,先在金陵关王庙,那里的法官还举荐了二爷,使得了朝堂上的封号呢,叫文曲真君的。”黛玉等听了,便要看了,宝玉笑道:“我离了那里,自然将这些都叫存了观里,既弃了名分,还拿着那个做什么。”黛玉笑道:“这可奇了,便是正经道爷,又与回家何干?不该叫收了去,既无有那些牒册徽书,才说的叫人听了倒成了扯谎的大话,哪个信呢。”宝玉笑道:“如今归了本,也不想提起那些旧话,凭信不信的,再无心理论。”说了才吃了茶,便见桂儿子初润格三个进来定安,只向宝玉跪了,黛玉使起,笑道:“你们也不用这样,这屋里原是禁了这些的,倒自在说说话的好。”他姐弟回了:“是,谨记母亲教诲。”宝玉摆手道:“嗳,完了竟回屋歇着去,我见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的。我给不了你们好,只心里爱护你们,究竟也不值什么,所以也经不起你们只管礼拜。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各人原规矩了独自世界的,只建设好了自己世界,才显得立足有方,赢得体面,也属不易了,何苦费了许多无用工夫。我也只讲了这些,觉得是好话,便罢,若听了糊涂,可许出门便忘了干净。”他几个还要说,见黛玉只示意,便忙辞了皆去了。又见湘云打发小丫头来回话,说暂留下藕官蕊官二人在那里,等明儿才回来,黛玉道:“知道了,你去罢。”小丫头退开只去了。黛玉因吩咐拿水来,屋里几个伺候洗漱了,黛玉只使宝玉往紫娟房内。宝玉只得跟贞儿向后院,进了见那榻上被枕衾褥簇新,妆台上摆了龙文鼒,焚着百合麝香。想是黛玉早另布置下的。手里因拿着书,依枕靠了命将烛台挪近,先看了会子书,不觉困意袭来,早丢下书转身便合目睡去。五儿等伺候掖了罗帐,移去烛盏剪了灯花,双儿贞儿便寂然往地上铺陈了铺盖,两个只房中值宿。黛玉听五儿回了,只裹了氅衣在门口的看了,原回了房中安歇,一夜无话。

正值仲春,晨刻窗外鸟叫不断,林黛玉再睡不住,枕上因问了,五儿贞儿回了宝玉尚沉睡。因嘱了离榻,屋里几个人只伏侍漱洗,伺候一时吃了早饭,院里也使小声说动。黛玉漱口净手,只止了茶,另几个人小心伺候,便往怡红院来。

史湘云听来门口迎进了请坐着,蕊官拿茶上来,黛玉吃茶,笑道:“你两个昨儿到这会子只在这里,敢是不回去了?怡红院竟比我的潇湘馆好是怎么?”蕊官笑回道:“亲家奶奶叫我只在这里,藕官便要夜里一处陪我,才说要过去呢,不想二奶奶来了。”湘云道:“我这里厨下缺个管账的,我讨了藕官来,叫他操心厨里采买事项,平日还要烦他做些针线,蕊官还在你那里答应,我想着你那里除了雪雁五儿,剩下几个丫头年纪大小不一,多是你在寨子里时买得的,比不得蕊官跟着的时日久。再等官媒来了,少不得报了适龄的人,也有出的。只这两个人要配人,必是须认真打算才好,若无好的可放心的,索性竟总跟着咱们,原是道家出身,”湘云才说了这里,却见蕊官跪了道:“亲家奶奶倒免了提了出身的话,横竖就是这里的奴才,也不管前头后头的,只叫总守着便完了,也是伏侍了一场的功德,我和藕官只感恩奶奶好心怜惜,只求有个遮风挡雨落脚处,有饭吃便知足了。”黛玉忙起身拉他使起了,道:“毕竟该操心的,我们心里只要打算打算,如今也只等着罢了,只后头再瞧着。你又说做的这样,叫我越发觉心酸的。我这会子独自来了这里,想和云妹妹说说话,你先跟着我,只在这里散散,底下再一起过去罢。”蕊官答应了,湘云早叫人挪了杌子摆了黛玉身后,使蕊官坐着,蕊官谢了才坐下,便听丫头门口传话平儿来了,黛玉打头往门前迎他,平儿进来,湘云称了“琏二嫂子“见过了,平儿拉了黛玉手过来,湘云请了坐着,翠缕拿茶给平儿,平儿接了茶杯向几上放下,笑道:“我才走了桥上,远远见宝二奶奶进来了,便也跟着这里来。原是有事须商量,也只是那个事,总想着只等得明公正道的,也省的日日提防着风吹草动,这心也可松泛了。”湘云复请平儿吃茶,平儿拿杯先叹气。

知平儿所指不过是巧姐之事,皆未置可否,平儿接道:“赶着宝玉大归,老太太几日里欢喜,我想不如咱们同往跟前只趁着回了这话。嗳,你们只不知,二爷跟前我也是巧言遮掩的,也叫人背地里虚造的几遭南边来信了,真真琐碎又提心吊胆的,也不好提了那一位。然终究姑娘是咱们的姑娘,这天底下,岂有叫亲父女总不见面儿的理?!”黛玉笑道:“二嫂子是个爱操心的,任哪样总在心里的。才说的向老太太道明巧丫头的话,也是个正经主意。只巧丫头亲娘听是早离了京地,只不知这几年里,那丫头可曾跟他娘常来往的。我想若巧丫头嫌休了他娘,原心里怨忿了琏二哥,纵咱们这里记挂着,又只怕那丫头又不理论了去,此也是未可知的。”湘云道:“那丫头心肠果然也只硬的这般么?”平儿不顾回了湘云,只接了黛玉话笑了道:“二奶奶这话我何尝没想过呢,若如此也只算得后话的。因我当日只亲见了姑奶奶和屯人成了亲,只自蹚了这浑水,知脱不了干系。先不说巧儿罢,指不定二爷知道了,也是要骂我呢。”黛玉笑道:“姐姐素行事周正,也不至在巧丫头下嫁上头落下不是去。”平儿看他二人,笑道:“这会子只说给上头如何交代好巧儿的话,不相干的话,留着底下再说他罢。”黛玉吃了茶,笑道:“莫若巧丫头竟忽刺进了园里问安,只由着他各人说了才好。”平儿扎手笑道:“你这又是说了个没年月的话。我特来寻你们,只为着巧姐的事好快些完差,不如咱们几个立刻往上头去?”黛玉忖了道:“巧姐的事过了明路也未尝不可,已是那个样儿的。就只是蓉儿一节……”这里正说话,门口丫头一掀帘子,回道:“宝二爷来了。”湘云便走了门外接迎。平儿笑道:“你又站起来,原坐着罢。我那里才制了几身新衣服新裙,今儿因出门忘了,底下我叫打发人给你两个人送过来。”黛玉便见蕊官走上来,平儿早挽住,使免了叩谢,蕊官纳了福,口里道了:“我替藕官一总谢了奶奶。”平儿摆手,黛玉使便蕊官原坐去,蕊官只顾看着门口,宝玉已笑忺忺进来。

湘云请了指道:“二哥哥这边坐。”宝玉先道了:“平姐姐也在。”平儿站起,宝玉忙请了一起坐了,接了湘云递来的茶,听平儿道:“你也多歇歇,才回来,也防着几日过了,再叫他们得知你回家,只闹着请你吃酒。”宝玉笑道:“酒自然免不了。只你们屋里说话,我由后头进来,才在院子那里瞧花,隔了窗子也听了个糊涂,还接着说你们的,不相干。”平儿使帕掩口一笑,道:“我看宝玉总也改不了糊弄促狭的旧习性,又偷听什么。这门里还何你不能知的似的。”宝玉笑道:“江山易改,生性哪里能够说改便改了去。”吃了茶,道:“云妹妹这茶吃着倒合口,又有体己茶了。“湘云笑道:“原是在初儿老家那里吃的,不过是些大叶子茶,想是二哥哥才吃他,便觉得口味新罢了。你若爱吃,我叫人送些过去给你吃。”宝玉笑道:“你若嫌多,便拿来,谁还怕多几味茶呢。茶吃了,我再往院里瞧瞧去,你们只管便宜说你们的话。”

湘云见宝玉辞了出屋,因使小丫头跟着伺候,这里又商议了,遂定了同往王夫人处。史湘云嘱翠缕跟着宝玉听唤,三人便出了怡红院,棉儿、胜儿、蕊官三个只跟着,往稻香村才去了。

宝玉只在后院,览看一番旧景,见翠缕跟着,又转至檐前,复仰看芭蕉只生发的卓硕挺拔,因掩着芭蕉只搭讪道:“你倒是忠厚实在,你奶奶也不曾为你寻了好人家,也是完了一回大事。难不成你竟为了挣得节义的好名儿不成?”翠缕早年过三十,因自小跟着史湘云,并无别念,见宝玉忽提起这个,半日回道:“我也不想那样多的事。又跟了别的人又当什么,又不愁什么,何苦又寻了不相干的烦恼,我只没那个心肠。我和奶奶自来是一家,总不分开的。我只请宝二爷再休提了这个,才是真为我们好。”宝玉听了暗自唏嘘,点了头,也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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