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年,当真大梦一场。
丛帝年迈后,并未效仿望帝,大约也是担心自己晚节不保,早早便定下王位人选。他虽后宫充裕,膝下却并无所出。不过倒也好,这约定所称的禅让总不至于断在自己手里。
他于众臣子的子嗣中挑了一个头脑聪明、本性忠厚的培养,后来这孩子顺利接过他衣钵,号称卢帝。
再往后,人间的事,他就不在意了。
晚年时期,中原的紫府少阳君背负阴阳双剑到处行侠仗义,很快成名,以修仙为要务的少阳派闻名天下。各地仙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总有仙家四处传道。哪怕是在南蛮之地的大蜀。
丛帝便自此清心寡欲,醉心于问道,偶尔遇到有慧眼的真人,会对他笑言:“君上本就是仙身,何来修道一说?”
丛帝答:“我修之道,并非仙道。我不想再渡人,但求人渡己。”
真人面容清俊不过而立之年,却是一头白发白须,恍若天上谪仙。他抚须,微微摇头:“你有心魔,若不放下,修不成正道,执意如此,只会入歧途。”
丛帝不听,终于堕入幽冥之中无法自拔。
没有阴元养神,他日益疯魔,失控后唯一记得的便是到处寻找阿利。
可世间哪还有阿利?
癫狂到神智不清之时,启明兽跑出来,干脆以幽冥之气炼化了他的双眼。从此后看这世间美貌女子,个个都像他。
张俊人看到他流连花丛,游戏人间的模样。还看到了被牵连其中的无辜的令狐芷。
令狐荀也不由撑起身子,想得仔细些。
然而整个过程却让他们很快失望。
两人相识在盛夏。令狐芷抱琴走在廊间,许是走得太急,腰间防蚊虫的香囊落到地上,被翩然而至的白满川捡到。捏在手里端详半天,还仔细嗅了嗅。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定定看了许久。
这段戏码不算脱俗,跟寻常痴男怨女的故事并无分别。
一片白茫茫的大雾无端落下,把眼前的一切全部遮挡住。再睁眼时,月色中天,玉山的林子又变回了那副灾后余生的惨状。启明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地上、兀自昏迷的白满川。
雾色从别处散去,原来是全都聚集在了他们眼前的菩提树边,白汽越聚越多,最终凝结成一个人形,立在他们面前。看着是个翩翩少年郎。
可惜他的化形似乎只能到这一步。所以二人都没能看到他的真容。
那少年人的白影朝他们作了一揖,才道:“方才我的幻境似乎牵连到你们,二位受惊了。”
张俊人回礼:“惊倒是没什么,只是我这位兄弟,他自从进去后就有些不对劲。”
“哦?这倒是稀奇。但此事并非出自我手。”
令狐荀却没那么多耐心同他周旋,单刀直入道:“你是何人?”
白影停了停,将头转过来,轻念了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张俊人:“阿利?!”
“我不是真正的阿利,真正的阿利恐怕已经往生极乐,再入轮回了。”
“那你是?”
“人有三魂七魄。你可知,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而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又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人身。”
张俊人立即道:“你是哪一魂?”
白影的发丝微微摆动:“我乃天魂。阿利生前曾在这棵树上绑过同心结,发过愿,他魂魄消散时,我随风漂泊,无处可依,途经此处,感知到他生前心愿,便藏匿于此。”
张俊人恍然:“我懂了,原是他将树踩坏了,才把你惹了出来。”
白影不说话,只微微点头。
“他原先……许了什么愿?”张俊人又问。
“尔尔辞晚,朝朝辞暮。”
从早到晚,天天如此。
可以想像那时阿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的这句话。
三人沉默。
白影忽又道:“我原只是好奇,也挂念,想看看阿川这些年过得如何,却未曾想过他竟一直困咎于那段日子里,无法自拔。”
“其实那些年,我也恨过。我本也可以长成大好男儿,哪怕不能有所成就,至少顶天立地,养活自己,保护家人。可委身于他,不仅要强扮作女子,还要对他人笑脸相迎,规规矩矩。我从小到大,这样谨小慎微地过了一辈子。说实话,不快活。”
他轻轻笑了:“也罢,谁叫我喜欢的人这般厉害呢。”
言罢,他终于走向躺在地上的白满川,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阿川,阿川。”
白满川慢慢醒转。
“我要走啦,阿川。”白影温柔道,“这天地在召唤我,我必须离开了。”
白满川原本睡眼惺忪,有点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听到这个声音,眼前突然聚拢了光彩。一下坐起,去抓那白影的肩膀:“阿利!是你吗,阿利?”
手碰到那白影就像戳到了云彩那般透过去。实际只摸到了微尘与空气。
“阿利!”
他哑声又道,脸上是急切的惊慌,竟怔怔落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