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利群的声音像从虚无的九天之外传来,听在时宇潇的耳朵里一点也不真切。
“其实别人说什么,我一概不信,因为我相信自己的朋友,相信自己的判断。可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宏进已经好久没有跟我一起,到厂里公共澡堂洗澡了。”
“我决定亲自上门问个清楚。那天他死活不开门,是我威胁他,说有种就再也不要做朋友,他才让我进去。”
“当时是夏天,他一个人在家,穿着一件无袖背心,从脖子到胸口,手臂到手腕,还有大腿,全是一些……痕迹。”
“他哭了,什么也没说,没有求我不要告诉别人,仅仅只是在哭。我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敢看。那时候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惊慌失措之下,落荒而逃……”
听到这里,时宇潇也于心不忍,他用力地握住英利群的手,可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在家大醉一场,醒来以后,决定忘掉自己看到的一切。我当然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既然他不说,我也不问,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反正那时候,相当多的年轻人都在玩摇滚,写诗,蹦迪。同性恋而已,早晚会不被人当回事的。”
“可宏进主动避开了我,我知道,他是怕我被他的坏名声牵连。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再找上门,因为没过多久,他一声不响地把辞职信放在领导桌上,然后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时宇潇喃喃。
英利群将视线转向他,“对,快三十年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时宇潇心情复杂地帮英利群把剩下的旧书报整理好,最后两人站在书柜前,英利群把被放倒的相框扶正,他说:
“他刚消失那段时间,我到处找过。宏进是孤儿,和亲戚没有来往,我只能问他邻居和厂里一些人。可他们要么对他嗤之以鼻,要么比我知道得还少。到最后,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希望他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生活,毕竟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呐……”
“那您有和画画提起过这些吗?”
“没有,从来没有。”英利群垂下眼,失落地摇摇头,“这种事情,太沉重了,没法和孩子说。小宇,叔叔刚才其实也很犹豫,也许我还是不该把这样的旧事告诉你……”
听到这里,时宇潇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冲进英见画的卧室。
他打开衣柜,开始翻找。可任凭他翻了个底朝天,连一根线也没找着。
“孩子,你在找什么呀?”英利群站在一旁疑惑地问。
“没找到,”时宇潇停下动作,回答道:“我会去问英见画的。”
晚饭时宇潇带英利群去楼下吃了碗面,接着,他打车前往周亦给的地址。
当他走进摄影棚,看到英见画正站在台阶上,由品牌方摄影师为其拍照。
他一身白色礼服裙,浑身上下只用珍珠和羽毛点缀。发尾烫卷,垂落肩膀和胸前,脑袋两侧装饰着立体羽毛头饰,像是圣洁的天女降临人世间。
时宇潇坐在一旁耐心等待。他知道英见画已经看到自己来了,可他丝毫不为所动,专心配合摄影师的指令摆pose,专业得无可挑剔。
就这么生生等到收工,直到摄影师说:“ok,今天全部结束!”时宇潇赶在所有人之前,大步流星来到英见画身前。
“你挡着我了,”站在半米高展示台上的英见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
时宇潇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同时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周围很快传来窃窃私语声:“这是谁?好帅啊!”
“他男朋友?”
“好像是时宇潇,给英见画拍H牌那套的摄影师……”
其他人不敢上前,而面对这样的时宇潇,英见画只得无奈地再次重复一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时宇潇突然伸手搂住英见画的腰,另一只手从他膝盖下方穿过,趁他重心不稳无法反抗,直接把人公主抱起来!
“哇~~~!”
只听全场“哇”声一片,众目睽睽之下,时宇潇像是来抢婚的王子,抱着人便脚步坚定地往门外走。柔滑的裙摆自然垂落的同时,在脚步带起的风里摇曳,如精灵一般,灵动优雅。
一直走到逃生通道,时宇潇才把英见画轻轻放落在地。
“不至于吧,这叫什么,宣示主权?”
刚一站稳,英见画便立刻反问道,“没能和我在一起,干脆给所有人营造出我和你关系不一般的表象,让他们都别来招惹我,时宇潇,你能耐啊!”
对于此举,一向把生活和工作分得明明白白的英见画,很明显已有不快,以至于他的反问都带着点咄咄逼人。
“对,我巴不得给所有人知道,你给我擦过眼泪,和我抱在一起靠在角落里接过吻!你还和我一起睡在你的床上,在你的被窝里给我打飞机——”
“时宇潇!”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时宇潇跨步上前,将英见画逼退一步,“如果你和其他人也做过这些事情,那我就相信你说的,只想开心,只想快乐!我时宇潇不是玩不起,可是,英见画,你别心口不一,你骗别人可以,别到最后,把自己给骗了!”
听到这番话,英见画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时宇潇的脸。
“我以为你回自己家,有好好调整……结果没想到啊,别人是钻牛角尖,你是钻沟里了……”
“英见画!”时宇潇微怒,伸手用力捏住英见画的双肩,一双泛红的眼里全是愠怒。
英见画一瞬间的惊吓逃不过时宇潇的眼睛,即使他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把情绪压下去,转而昂起头颅,一脸不服气地回怼道:
“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你,我骗你什么了!”
两人凌厉的四目相对,视线碰撞出“嗞嗞”火花,像是要将周围的一切点燃。
时宇潇如同一只体格庞大的雄狮,威严不可冒犯,正在修理一只不听话的白鹭。
可那优雅修长的脖颈自出生以来,就不是为了低头所生。即使体格不占优势,他不输气势,亦不打算臣服。
时间在对峙与僵持中流逝,但时宇潇知道,自己不会败下阵来。
他决定直接了当一些,问出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你和叔叔的老同事,蒋宏进,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时宇潇第一次在英见画面前,完整提到这个名字。
这一次,他再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白地把问题抛给他。
关于蒋宏进的谜团太多,时宇潇总有一种感觉,英利群告知的,加上自己看到的,实际上可能连一半都算不上。
而每每在英见画身侧入睡,就会梦到蒋宏进的悲惨遭遇,他一定与那些事情脱不了干系。
英见画的反应证实了时宇潇的感觉是对的——
他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巨大的骇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