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衰老而耷拉的眼皮让于鹦不算大的眼睛看上去有些阴鸷,但那双眼睛年轻时一定神采飞扬。
拥有金苹果的女神,不会吝啬展示自己的美丽、聪慧、诱惑。
“沉船撞上冰山,正是因为错将露出海面的一角当做全部,在梁全考进少年班的时候,我就已经22岁了,你知道那些小屁孩有多自负吗?一脸青春痘,大摇大摆走进教室,霸占前排课桌,喊所有人哥哥姐姐,哈哈,他们以为那些目光里全是羡慕?不,我们看他们,就像看一只光屁股的驴拉磨,转着圈丢人。”
学生时代的往事统统浮现在眼前。
正如吴卡所说,自带光环考入首都大学的学子,天生拥有歧视别人的特权,不同的是,他们部分会泯然众人,部分会大放异彩,而于鹦,则是那个站在自负链顶端的存在。
年龄也是减虞无法找到合理解释的疑点。
22岁,于鹦的人格无疑早已建成,梁全到底特殊在哪,竟‘荣幸’成为她第一只小白鼠?
除非——减虞心沉下去——梁全根本不是第一个。
“在我三岁那年,我的母亲改嫁,她坐上一辆黑色的奥迪扬长而去,没有看我一眼,我当时坐在书房的栏杆里,背着她买给我的单词卡,补充一句,首大职工宿舍经常失窃,不太安全,我家在低楼层,坐在窗边看不到绿树和鲜花,只能看到比我手腕还粗的栏杆。
“妈妈,被我这么称呼的那个女人,她曾说等我背完一整套24盒,她就会带我去芬兰看极光,她食言了。她以为我还小,不记得,但我统统记得,我记得她抱着我,掀开胸罩给我喂奶,半夜被我哭醒后,她晃着摇篮困得脖子像断了似的,把我吓一跳。”
“很不可思议是吗,我统统记得,别这么疑惑,我会让你相信这一切,所以在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时,我说,妈妈,你去死吧。”
减虞的眉头皱了起来。
于鹦所说的记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早晨,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抓着店铺玻璃门站起来时,他看着自己的倒影足足愣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店主将他赶走。
不认得了,太陌生,这个人是自己吗?
他明明已经死了。
可倒影里的那个人是谁?我为何拥有他的记忆?
换句话说,我为什么什么都记得?
于鹦怀念道:“大大的愿望实现不了,小小的愿望却那么容易实现,就在我说出口的那瞬间,黑色奥迪被一辆大卡卷进了车轮。”
“直觉让我不要相信骗子。”减虞喃喃道,“但直觉是什么?”
“直觉是经验的积累。”于鹦说。
“可没有人拥有死亡的经验。”
“是的,更没有人拥有重复杀死母亲的经验。”
于鹦狡黠一笑。
“除了我。”
“爸爸带我参加了她的葬礼,我亲眼看着她被烧成了灰,这个我最爱的、最亲的女人,她用生命养育了我,生我的时候难产,顺转剖,她的腹部有一条丑陋的横切疤痕,这么宽。”
于鹦比了个长度。
“在学医之前,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么窄的宽度怎能允许一条生命经过,她是伟大的,我爱她。在她死后,爸爸并没有一蹶不振,我认为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只爱天体物理,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一辈子都摸不着看不见的,黑漆漆的东西,你不觉得吗,夜晚的星空很脏,像农家乐的大铁锅锅底,沾满厚厚的灰垢。”
“故事才刚刚开始,母亲的死成了我的心魔,到高一,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小学之前,我疯狂沉迷神话和巫术,别人看动画片,我看湿神婆、吸血鬼、神曲,用牛骨粉末和猪油捏古曼童。我想,应该有办法能让妈妈起死回生吧?万一我是巫女呢?将活人献祭,用鲜血灌溉她的坟墓……当然,我没有能力付诸实践,我不是巫女,我成了阿尔刻提斯,再也不愿说话。”
“转机发生在高二那年,和梁思宜一样的年龄,减虞,假若你没有被杀死一次,你就不会懂我的感受……在一次作文课上,我写了一篇作文,作文的主题是《提篮春光》,多蠢的学校是不是?竟然选了小学生都懒得歌颂的主题。”
“我没有妈妈,所有人都知道,首大附中的老师、我爸的同事、他们的孩子,我没有妈妈,所以我杜撰了一个女人,她代替了‘母亲’的角色,陪伴我一生,我在作文里写,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做科研了,她研究的是保密项目,能让人起死回生,她会在我17岁生日那天归来,带着一束在沙漠里盛开的五瓣花,她在晚霞中走向我,要我给这朵花取一个名字,我说,就叫它母亲。”
“这篇杜撰的作文被看做对逝世母亲寄托的无限哀思,获得了区联合竞赛一等奖,我的妈妈死了13年还能发挥余热,为我赢得了5000元的奖金,我取出现金,到她坟前,把钱都烧了,我一身轻松,忘记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坐在栏杆前——”
于鹦的双眼失焦了。
穿越时光,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明媚的傍晚。
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女人走进大院,戴着帽檐很大的草帽,手里拿着一束鲜艳欲滴的花。
“她复活了。”
励志鸡汤里说,人的命运应该把握在自己手中,这正是于鹦经历这荒唐一切的第一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