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忠义侯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阖眼,裴钧更是从房里捏出了自己那本夹满了注笺的《戏说文史》,大半夜扯来闫玉亮、方明珏和蒋老,四个大老爷们儿吊着八个眼袋,守在姜煊屋外的院里喝了两缸子茶,人手拿了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整整一个半时辰,说得口干舌燥,才算说好了上朝的戏码。
这时天还没亮,痘医正要给姜煊上第二次疮药,宫中果然来了人,说是南地盐民造反,在侯府大门外庄严地宣召官员入宫议事。
由是,其余三人回府拾掇,裴钧也脱了身上的防疫罩衣,强打精神洗漱沐烟一番,尚记得叫董叔用油纸包了个荷叶饼给自己带上,这才换上补褂乘轿入宫。
与此同时,宫里的姜湛已经坐在了清和殿的龙椅里,同样强打着半夜被挖出龙榻的精神,正赤目盯着手中的军报札子,越看,越是心惊,待终于看到了最尾,他已然怒不可遏,直颤手捏着那札子指向已经在场的内阁七人:
“你们不是说,只要朕给这李偲封了官,赏些银子抚恤他,他爹告的那御状就算是过去了么?你们让朕给他封了保长,给他爹立了名头,又给他赏了银子,这下好了,他拿着朕的赏,借着朕给的名头,倒来造朕的反了!”
内阁七座惊起跪地,此起彼伏叩请“息怒”。其中,薛太傅和张岭的身形格外伏低,出言告罪的时候,二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忧虑之色。
姜湛把那札子掼在桌上,瞥了眼这七个老头伏在地上的后背,一时都不知要从他们哪一个开始骂起。正平复间,一旁胡黎轻声咳嗽,示意他有其他朝臣陆续觐见,他才稍稍侧首,见几位寺卿前后进殿来问安,而他们身后,还远远跟了一人。
那人身量挺拔,穿一身玄色的五章朝服,腰间依旧佩了剑,是姜越。
这时姜越已走上了清和殿前的高台,却没有立时进殿来,反倒是因看见了身后正在拾级而上的某人,而等在了台阶旁边。
片刻之后,那拾级而上的人露出了头脸,是裹着一袭锦鸡红褂的裴钧。
姜湛心意一紧,见裴钧薄唇一开一合,正语速极快地同姜越商量什么,而姜越一边听,眉头竟一边皱起,听到一半,还把裴钧拦下来,状似又惊又怒的样子,可继续听裴钧说了几句,他似乎又松了口气,接着,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姜湛眉目微黯,正猜着这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可片刻间,又见裴钧从袖口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姜越,待姜越不甚甘愿地接过去放进怀中,他还极为温和地微微一笑。
——他笑个什么?!
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来分开,姜湛刚平复下去的怒气立时倒灌回胸腔里,又见姜越一进大殿,子侄辈的几个藩王还簇拥着他问这问那,姜湛更是连金丝袖下的拳头都捏紧了。
这时,裴钧进殿来拜过天子,与六部和朝中青年官员点头道好,刚站定,却瞧见内阁几人正从地上爬起来,不免轻哼一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哂道:
“诸位阁部起的真早啊。这梧州的战鼓响得快把全京城的鸡都吓死了,倒难为您几位来叫百官上朝。”
此言讥讽,赵太保听出来,皱了眉,低声呵斥他:“今日谁不是早起?皇上都没说什么,你发什么牢骚!”
裴钧擦了把额间的细汗,抬手抚平补褂前襟的皱褶,低低冷笑:“若还要等皇上说什么,你我的乌纱补褂不如都脱了作罢。我早说过,这新政不出五年必是败局,如今才过半年,盐民就造反了,这究竟是我发牢骚,还是老百姓发牢骚?当初劝我跟票的时候,诸位阁部一个个信誓旦旦保证上行下效、功在千秋,再看看你们的上疏,查查你们的进谏,哪一次没说过要全权负责?眼下梧州如此叛乱,死伤罹难者数千数万,合该是负责的时候了!诸位预备拿什么来负责?”
“裴子羽,眼下可不是你党同伐异的时候!”薛太傅站起来,冷脸厉斥道,“新政之初,满朝上下哪位没有表票?岂能——”
“孤没表。”
姜越纯然无辜的声音从大金柱子后边传来。
他没起身,殿上众臣回过头,只能见着他举了举朝服的袖子:“孤当初是持票的。”
薛太傅脸上的神色因此稍滞,不无尴尬地隔空对他抱了抱拳,气势虽因此弱了半分,却还是继续指着裴钧道:“裴子羽,百官都表了票,你也是表了票的,眼下正逢新政推进之始,遇此阻碍,我们唯有上下一心,一同面对,方可——”
“薛太傅,您自诩清流,眼下却是连装出的体面都不要了?”裴钧根本不等他说完,回过身便愤而质问道,“什么叫上下一心?什么叫一同面对?说的可真好听。各地官员质询政令的文折,是你们回么?颁布律令下放州府的文书,是你们写么?新政的细章朝令夕改、时放时收,皆是内阁闭门决定,一通通的指示下来,九座阁部在高背椅里端端地坐着,百官却为此熬红了眼睛、跑断了腿!这叫什么上下一心?叫什么一同面对?
他执起笏板指向内阁,字字铿锵道:“梧州叛乱之兵起于保甲,杖毙李存志案断于息讼!而这保甲、息讼之律,可不是百官议出来的,而是出自内阁的张大人和您薛太傅之手!如今,盐民揭竿起义,南地哀鸿遍野,这也不叫‘阻碍’,这是惨剧!足可证明新政根本不是什么济世良方,而是害民之政,是误国之政!尔等阁臣,无尺寸之功却有毁社稷之能,胆敢身居高位发号施令,却不敢面对悠悠众口,如今还盘算着把这政令之失丢给百官料理,自己倒想全身而退?呵,真真是厚颜无耻!想要咱们满班朝臣替你们收拾这烂摊子,行啊,你们谁写的新政,谁先把乌纱帽摘下来!”
“就是……”“是啊!”
百官平日虽有分歧,也各据立场,可如今面对新政引发的战事,面对想要让渡责任的内阁,谁也不敢保证在自己的立场下能独善其身。在听闻盐民造反之后,他们上朝前已心惊不安了一整路,生怕因为跟了新政的票而遭受责难,熬到眼下关头,焦虑之心已堪比干柴,而裴钧这一席话无疑是代他们直言了腹中忧虑,便如同一颗烧红的滚炭砸在了大殿之上,一举将满殿朝臣的心绪点燃了,叫他们顷刻之间沸然议论起来,其中不乏小声应和的,自是都怕被清算牵连,不得不开始为自己考虑。
御座上的姜湛见此,脸色青白,后脑更是开始发痛。
他虽料到今日朝堂上必有一架要吵,也料到裴钧必然会借此发难骂骂清流,却没想到这朝钟都还没打响,裴钧就率先在大殿上吵开了,一句句直吵得他两耳嗡嗡,两眼发花。
他正想喝口茶让裴钧消停一下,不料,右手边却突然站出个老头子高叫:
“启禀皇上!裴钧依怙圣恩之厚,笼络上下、凌蔑律法、结党营私,根本就是妄图非分!他已设罪排挤了蔡延、蔡飏两位大人,今日说这话,无非是还想弹劾薛张二位阁部,极似攻讦倾陷之举!这无外乎是想赶走几位阁臣,好让他裴党坐进内阁的位子!”
“郑大夫还是省省罢。”
不等姜湛咽下茶水,裴钧已冷笑着冲那老头子道:“我裴钧自打入班为臣,身兼数职,日日实干,一事不辍,尚身强体健,还不稀罕内阁那饱食终日的活路。如今南地叛乱已起,天下动荡在即,你却以为我今日之言,是要争那内阁九座的位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