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熬。
煎熬。
这两个字不知从何时起就常伴裴钧左右,几乎是与“活着”二字誓同一处永不分离般,紧紧地楔在了他的命门之上,浑然不能割舍。
此时此刻,周身可怖的疼痛更是将裴钧的昏迷煎熬成了一个梦。迷蒙间,他竟是再度看见了阴黑密室中数百支莹烛的光点,和那晃动在烛火旁的人影……
有人在唱经,有人在颂咒。
有人摇着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唤他归来,磨得他耳根生痛!
——不,不。怎么会这样……
自上次中箭以后,不论是今生还是前世的姜越,都应已对招魂放手,那眼下的他就算是魂相不稳、命数垂危……又怎么还会做起这萨满招魂的怪梦?!
醒来。赶紧醒来!
裴钧心中一惊,猛地挣扎,一身的疼痛却好似捆缚他皮骨的枷锁,将他的魂灵死死困在这肉身之中,半分都逃脱不得。而当他再度奋力抽身,费尽了全力想要睁眼看清时,那眼前花花绿绿的萨满怪梦却唰的一声从他眼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自他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
“裴大人!”
这一声似回风拂雪,又似春樱落泉,叫裴钧这梦境倥偬回到前世,居然看见了前世姜煊夭折之后的事情。
那是元光九年春。
承平国使来朝,带来一纸和亲的婚约。裴钧在与姜湛数度争吵后,依然以国事为重,少见地跟随了内阁的票拟,让六部在朝会上表了和亲的票。
当大红的锦缎从宫里直铺到宫外,承平送亲的人马络绎向宫中而去时,裴钧站在礼部队列中静静地望去,整个人仿似停滞在了那堆刺目的红里。
可世事与朝政却并未停滞一分一毫。
在姜湛大婚的酒宴上,从西北驻地短暂归京述职的姜越叫住了将要离席的他,负手站在飞华殿外的金柱旁,淡淡地问道:
“裴大人今日少言寡语,近来可是不顺心么?”
那时他以为姜越是要揭他伤疤、说风凉话,便笑着回头讽了一句:“顺心与否,都比不上晋王爷春风得意。听说这是又要领兵西行了?恭喜恭喜。”
说罢他就抱拳告礼,袖手离去。
他的离席只不过是那一场浩大宫宴的边边角角,而至于政事,在姜越那夜目送他黯然离去后,也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张岭借新政之机提出“改学”,谏言树立新风,要令天下人懂法守规,故而大规模兴建张氏业下的律学学堂。裴钧多次上表反对,并在朝堂上与张岭你来我往地相互攻讦,姜湛却以为多修学堂无伤大雅,也无非为学,在治学上,就并不制止张岭一家独大的局面。
于是,裴钧只好带领翰林一部分崇尚自由学风的官员提出修订全国范围的教本、教义,主张律学是诸多学科之一,不应独树于众科之上,并在京中设讲坛、开议市,以金银换谏言,主张天下学子畅所欲言。
此举被朝中自诩清流者讽刺为煽动人心的奸佞之行,甚言裴钧要让天下人都来教皇上做事,简直是心怀鬼胎。这一时让裴钧与姜湛的关系在和亲之事后更见微妙,改革阻力和政治压力,就更是在姜湛的摇摆不定中尽数积压在裴钧的背脊上,让裴钧因此承受着更多不予理解的骂名。
自礼部始修教义后,地方书院不再能够用以往刻板的教条来束缚考生,愿意花钱在书院念书的人益发少了。这叫地方乡绅荷包渐空,朝中学官也满腹怨言,继而导致裴钧对寺子屋和吏治、税法的改革完全无法在乡镇实行。
朝臣们等着看他的笑话,朝中除却六部主心骨外,面对日复一日的嘈杂舆论,也无人再想支持他的决议,他每一次的谏言,便不过是在一众朝臣的口舌间推来推去。
如此,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就一直随同新政走到了元光十三年。
春潮之后,盐民反了。多个地域一同响应,打出个旗号来:
贪官污吏必须死。
新政为的是安抚生民、积攒国库,盐民一反直如釜底抽薪,十足十地表明了新政的败落。
薛太傅引咎辞职,张岭一病不起,赵太保年迈心竭退阁治学,朝中便无人敢与蔡延一争。
在六部的忿争中,裴钧于多方推搡下披袍入阁,无奈坐进了太傅的位子,面对久病沉疴的天子和天下,面对蔡延的步步紧逼,他只能借由“新政”的壳子勉为其难,自此便也顶下了更多的辱骂,开始了一场历时五年的,由他自己引领的变革。
从这一刻起,时间就忽然像是被塞入了疾行的马车中,霎时变得飞快,窗外的景色也遑遑逃过,那些遗忘了或难忘的,都像是流水般从指缝溜走。
除了政事,他好像什么都记不清了。
在军事上,他为防前朝拥兵叛乱的先例,一再地加强着中央皇权对地方军的管控;在政事中,他开始极力打压蔡张,借贬谪蔡飏来掣肘蔡延,又把张三从法司转出为翰林院士,只做文职,并不许国境内修建一切张家学堂,已有的也尽数拆毁,违者以操控人心为由严惩不贷。
至此,内阁多为撰写诏书与议事的所在,票拟的权与利随之弱化,渐渐,更多的取舍和操控权就都掌握在了姜湛这个皇帝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