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尚未从噩梦中清醒,不耐烦道:“今日何日?不是没有早朝么……”
“不是早朝,皇上!是百官伏阙,要面诤圣意啊!”
三月来的政务垒积与朝局变换,已让赵太保老身难支。他在崇宁殿外的深秋寒风中摇摇欲倒,此时是强吊着一口心气,才能勉力疾呼道:“皇上,九府十二道的一百六十多个地方官员,不知怎的,竟约同今日一齐进了京城。他们眼下都跪在司崇门外头,说要向皇上当面弹劾蔡太师,要请皇上治蔡延的罪!”
“……什么?”姜湛这下是彻底醒了,“无诏入京,他们是要造反不成?”
姜湛赶忙让胡黎扶着下了龙榻,趿上靴子,披起棉袍就向外走。走到殿门外,他眼见寒夜微雨,赵太保举着油纸伞跪在地上,便立即让他起来说话:“蔡延近日干了什么事?朕不都让他休沐在家了吗?”
赵太保从地上爬起来,把油纸伞遮去他的头上,虚扶他坐上了停在石阶下的轿椅。
待小太监们抬起轿椅来,赵太保跟在胡黎一侧紧随轿旁,一边随往司崇门去,才一边说道:“近来因为那蔡岚所涉的燕阁诗案,蔡太师一气之下,掌掴了宪台办案的侍御史,当场把人打昏过去,送了太医院。听说是打出了惊厥之症,那侍御史还告假了两日,在家休养。”
姜湛这才想起来,前段时间他病在宫里,吏部的闫玉亮似乎曾来求见,还在外面嚷嚷过这回事。
可这不是一件小事吗?何至于闹得百官上阙?
这些个麻烦的雀鸟儿,好像总能把一桩小事啄出个大漏子。
他靠在轿椅的扶手上,感觉头已经开始痛了:“那些来京的官员,都说什么了?”
赵太保半边肩膀已经淋湿,此时是打了个寒战,才颤颤说道:“他们说,御史台是代天子监察百官的,便是天子的眼耳口鼻。蔡太师既是在宪台打了谏官的脸,那便是在龙台上打了皇上的脸,是要戳了皇上的眼睛、拔了皇上的舌头,他们说,他是想要夷了皇上的社稷……”
这些字眼听得姜湛牙根都发酸,头疼到闭了闭眼睛:“还有呢?”
赵太保道:“还、还有……他们说,蔡氏一党权倾朝野,为祸多年,如今已无法无天到了这等地步,如若不治,我朝岂非……”
姜湛即刻厉视他:“岂非什么?”
司崇门已近在眼前,那些大不敬的话,赵太保不愿再多说。
他闭了闭自己干涩的双眼,再次将伞遮到了姜湛头顶,才躬身请他往前:
“皇上,前边儿就是了,还请您……上门楼瞧瞧。”
没亮的天,下着蒙蒙的雨。
深秋露寒,姜湛下了轿椅由胡黎扶着,裹紧了身上的棉袍,一步步登上了司崇门的门楼。
站在门楼上向外望去,他只见禁门外跪着一大片戴着乌纱帽的人。
他们都穿着地方官员五六七品的青色和兰色补褂,远远地,瞧不见脸,只能从补子上的图案依稀辨认出来——那是一百来只跪伏在淅沥细雨中弯颈曲首的白鹇、鹭鸶和鸂鶒。
这些水鸟的浑身都被雨浇透了,不知是怎样一路来到了京城,此时正个个顶着秋风,捧着手里的奏疏匣子,挺直了腰板高声呼呐道:
“我等要直谏皇上,请皇上圣裁蔡延及其党羽,还我朝江清月明!”
司礼监的掌事太监站在门楼下,尖着嗓子吼它们道:“你们进谏,有进谏的规矩,岂有不经州府巡政递呈,就要冲撞皇上的道理?无诏入京惊扰天听,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个补了白鹇的老臣从地上直起身来,高捧起手中奏匣,沉声朗朗道:“我们不是想造反,我们是想面圣!当今天下凋敝,朝中有奸臣作祟,我们参的就是州府巡政和各地与蔡氏勾结的昏官、贪官,我们参的就是蔡氏一党的首揆蔡延,又怎能让他们代为递呈奏报?”
“掌事公公,蔡氏一党在我朝为祸多年,其毒日甚一日,如若不治,我朝岂非又多一个庆父!庆父不去,鲁难未已,蔡氏不灭,我朝岂非国祚难存!请掌事公公即刻将我等的奏疏直呈给皇上,请皇上降旨彻查,否则,我等老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放肆!”掌事太监道,“你们要参劾的是我朝一品重臣,是内阁的首辅,此乃国之大事,岂能不顾律法伏阙叫嚣,单迫皇上降旨!”
“我等有证,足可证所参之罪!”那老臣洪声震震,全然无惧道,“臣等,携蔡氏一党二十年来欺君贪墨、荼毒百姓之铁证,敢请皇上决意彻查,斩蔡延首!若有不实之处,皇上可斩臣首!”
如此刚硬的言辞,叫姜湛听来几觉耳廓生痛,迎着宫门黄灯笼的光亮,他认出了这名老臣的脸,不免目露惊异:“这人,竟是当年的……”
“正是,皇上。”赵太保在他身边低声应道,“此人正是高相廷。他曾是肃宁朝的中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您登基之前,他曾也在内阁任职,著述立论,门生广布,还是当年首辅孟仁甫的学生之一,可算是本朝名臣。可后来,因旧太子案受了牵连,他被五寺典谏联奏参劾,几番入狱,几番重病,出狱后又是七年连贬,从京畿贬至中州,又从中州贬至西南,如今是在黔川道的一个小地方为守,至今,也有快三年了。”
“他竟然也这样老了……”姜湛只觉吹在自己脸上的秋风似乎都更冷了一些,怔忡间,不由袖起双手,“当年,他便是第一个谏言立朕为储的阁臣啊。朕很小的时候,还在宝蟾宫里见过他几次。比起那些个自称直臣、忠臣的人,听说他倒是个如假包换的诤臣……一张嘴就要骂君王德行,骂得父皇当年都怕他开口了,躲在宫里不敢出去,他倒还要在殿外拍门进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