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他又想起一事:“朕记得,他还是闫尚书的师父罢?”
赵太保回想一番,眼中一颤:“不错。还是皇上的记性好,臣都快忘了。”
姜湛依旧垂视着门楼下那名震声上奏的老臣,倦然笑了一声:“朕这个朝廷,可有意思得很啊。这一个个的官,连朝都没的上了,却依旧能将这天下搅得惊涛万里,波诡云谲,大半夜的把朕冲出卧榻……区区一个侍御史被打,竟能请动高相廷这尊大佛?那被打的人叫什么名字?”
赵太保低声道:“回禀皇上,是才从缉盐司入宪台理事的小官,名字叫钱海清。”
“啊……”姜湛眸中顿时了然,眼底的笑意转冷,“原来蔡延打的,是裴钧的学生。这要不说,还真以为是打了朕的脸呢。就凭这个,他们就想让朕杀了蔡延给他们助助兴?那今日他们来百官叩阙,明日蔡延领世家叫门,朕是不是每天半夜都得爬起来给他们拉架?那朕还有没有清净日子可过了?”
天实在是冷,姜湛有些站不住了,颇为不耐烦地朝胡黎伸出手,冲赵太保道:“你去把他们的奏匣都收来,告诉他们,朕纳谏了。”
“是,皇上。”赵太保垂下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先支着伞下了门楼去。
胡黎扶住姜湛,半惊半疑道:“皇上真要处置蔡太师?”
“不然呢?”姜湛抓住他的手,从楼下的细雨中收回目光,“总不能再把这一百多人也打了廷杖,让天下士儒再骂朕三个月吧?打一个裴钧,闹起来的还只是京畿四十八学府书院,要是打了高相廷,这天底下的文人可都要爬起来拿刀了。”
胡黎眼珠子一转,一边引他往下楼处走,一边低声问:“这岂不是遂了裴党的意?”
“岂止是遂了他们的意……”姜湛不无讽刺道,“裴钧知道朕恨蔡氏入骨,也知道天下臣民无不是苦蔡氏久矣,眼下,他是往朕的手里递刀了。刀都递来了,朕何妨一用?蔡延身为内阁首辅,却屡屡当众对朝臣动手,既是做不到朝班和睦,他这个首辅也不必当了,就永远休沐下去吧。御史台要是当真查到他什么,就让他自己寻法子去解,解不掉,他就擦干净脖子等着……”
胡黎将他扶下了门楼,招人替他打上伞,又试探着问:“那……诗案呢?近来三法司会审裁罪,大理寺的头儿在牢里,都说不上话。御史台那后生以为,蔡岚此罪不仅是写了反诗,还是结党营私心怀不轨,应当杀头。刑部的张尚书却说,按律实则应判流放……奴才倒觉得,写个诗而已,又是杀头,又是流放的,刑量确然太重。这么一判,往后怕是没人敢写诗了。”
姜湛轻轻咳了两声,坐回轿椅上,看了他一眼:“蔡延找过你了?”
胡黎后脊一冷,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皇上,没有的事儿。奴才就是见着,前段日子,那蔡编修也常往宫里走动,他这要是杀头,皇上可会不落忍啊?”
“为他?”姜湛谑然咧嘴,只吐出这两个字,就皱着眉心,闭起眼养神,“罢了。最好是别忙着杀他,让那钱海清继续给朕查。朕倒要看看裴钧这学生有多大的能耐,能带出蔡氏多少泥巴。到时候用不着朕来动手,蔡延就先要拔刀去砍了……”
“皇上这一招,真叫是坐山观虎斗蛇,好极,妙极啊!”胡黎笑起来,招呼太监们抬起轿椅,这时正要继续再为此案说项,却听姜湛倏地出声,问起了另一件事:
“一下子请动了这么多人来擂鼓叫冤,朕瞧着,裴钧倒不似油尽灯枯的模样。你说呢?”
胡黎跟在轿椅的侧面,不太能看到姜湛的表情,对此话的言下之意也有些捉摸不定,便只能捡了些实在话道:“意气之争或还能够,只是……前些日子,内务府的给忠义侯府送秋赏去,倒也瞧见了裴大人。他们说,这都快三个月了,裴大人那精神头似乎是好些,可却还在轮椅里坐着,由他那学生推了他,去哪儿都下不来呢,眼见还是打坏了身子。”
姜湛慢慢睁开了眼睛:“是站不起来?他请过太医没有?”
胡黎答:“太医是没请过。京城里的大夫,似乎也只请过一位瞧外伤的。奴才上回去,他还倒在榻上呢,许是见他学生回来,才好了些。早上听说,那府里的丧幡是拆了。”
姜湛轻轻地出了口气,又问:“他停任还有多久?”
“按说……裴大人明日就该来上朝了。”胡黎很快就答了出来,“听说昨日吏部已将他各司复任的印绶都送去了府上,可奉诏复任的谢表……他是眼下都还没呈上来呢。”
姜湛坐起身来,扭头问他:“你说他会来上朝么?”
这一问胡黎答不出,但却只能说:“依奴才看,裴大人是有心做事儿的,既是没有再辞官……那如今便是坐着轮椅,也还是会来上朝的。”
“你这么肯定?”姜湛望着飘飞半空的无边细雨,微微眯起了一些眼睛,“朕倒是不知道了。”
胡黎心中堂皇,没来得及说话找补,听他又问了一句:“周历还没找到?”
胡黎摇摇头:“不止如此,皇城司派去南边儿的人马,也都许久没信儿了。”
姜湛再闭起了眼道:“那就补齐人手,再派过去。你让徐睿盯着些,晋王打完叛军之前,务必给朕把他办了。”
胡黎连忙点头:“奴才回头就去皇城司传旨。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轿椅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传来了姜湛的声音:“你方才说,大理寺的头儿空了……那现在就传旨,让张岭上那儿点卯。三日后裴钧要官复原职,朕也总要寻个人来压压他。”
“他们既是不让朕清净,那干脆就都别清净。他裴党要闹,蔡氏要闹,清流也就别拘着手段。朕此番……就让他们好好地闹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