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声,殿上百官已有三月不曾听闻,一经响起,却熟悉得令他们俱是一震。
众人抬头,只见数十个紫衫黑披的皇城司卫开道,正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护送入殿。可当殿外日光从那人影身上移开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再是昔日那个神恣意昂、袭裹赤衣的礼部官郎,而是一个浑身污脏的浴血之人。
那人未着官服,甚至不穿鞋履,居然簪发散乱地赤足踏进这金銮大殿。
大步行走间,暗红的血迹自他裤脚腾升而起,宛如地狱烈焰,燎过他膝盖,引燃他袍摆,于他周身裹覆纠缠、熊熊烈烈,似是将他鲜血淋漓的衣襟都烧化成一幅艳丽夺目的修罗画卷。
而这残忍可怖的画卷之上,他神容却竟安和无比。那残点殷红的眉宇之间,甚至还带着颇为平静的笑意。
在满殿官员的惊骇望顾下,他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堂中,负手站在王贯身旁,正如多年前第一次站在这大殿之上那般,毫不退避地与这或惊或疑的百十来道目光一一相撞,轻启薄唇道:
“早啊诸位。”
“三月不见,诸君可好啊?”
原本站在御座台下的清流面面相觑,无人应答,大多更因他这可怖形容而倒退两步,忙不迭想离他远点。
站在他们首位的郑浩山只是退慢了一些,便就像浮木出水一般被落在了前头,整个人都暴露在了裴钧的目光下,立时局促地四顾一番。
裴钧笑了一声:“郑大夫,眼下我就站在这儿,你们有什么要奏对的,何必还麻烦去皇上跟前儿背着我说呢?不如就趁百官都在,当面与我说清楚啊。”
“你大胆!”郑浩山把脖子一梗,瞪视他道,“我等谏官御前呈事,是朝纲国法,如何进言,又岂容你来置喙!这里是天子明堂,国事之所,你从内宫出来,却竟敢如此衣冠不整、慑吓百官,这简直是御前失仪,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这就叫大不敬了?”裴钧眉头一挑,轻轻荡开了染血的衣袖,“那我昨夜在宫里替皇上挡刀的时候,郑大夫却还在家中酣眠,这满殿听见了宫钟鸣变的清流都有多少,又有几人前来护驾帮政?我倒要问问宪台,你们如此玩忽职守、漠视圣躬,在我朝律法之中,又该当何罪呢?”
“昨、昨夜宫中如何……百官不见,你口说无凭!”郑浩山嘴唇一颤,急急出声驳斥,“宫门在戌时就已关闭,你与蔡延却为何都在宫中?!没有人证物证,没有见到皇上与太后,我们岂知那火烧大殿、祸乱宫闱的,究竟是你还是——”
“郑大夫是瞎了眼吗?!”
裴钧陡然提声打断了他:“我出班即为御前侍读,在蔡氏擅权、宦官乱政、尔等清流避之不及的时候,独臂支起天子内政,辅佐了皇上整整七年!就算我与皇上一时不合,就算我被皇上打了廷杖,可要说谁是皇上的近臣,这大殿之上我敢称第一,有人敢称第二吗?”
他张开双臂,在百官面前慢慢转了一圈,朗然高声道:“昨夜亥时,宫钟鸣变,皇城大火,我一听皇上急诏救驾,是连朝服补褂都未及更换,连鞋都没穿就赶进宫去了……郑浩山,你居然敢说我造反?那司崇门的出入簿上,清清楚楚地记着我的名字,带我进宫的数百名皇城司卫和内宫戍守,也都可证明我是奉旨入内的!这整整一夜,我在宫里为皇上浴血拼杀、豁出了性命的时候,你郑浩山浑然不知、百无一是,今晨悠哉登殿,却是张口就敢将我与逆贼作比?你好大的胆子啊……”
说到此处,他锐利的目光扎向郑浩山,一股极为逼人的威压就更是从他周身血色中迸出,生生将郑浩山吓退了一步:
“尔等清流,如此颠倒黑白、阴阳罔顾,是眼见蔡氏伏罪,就等不及要党同伐异了吗?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止是辱没了我忠义侯府的门第,是打了昨夜尽忠奋战的将士们的脸,更是没把天家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们怀揣着如此龌龊的心思,行此自私自利的勾当,竟还有脸来问我的罪?行啊,污蔑我的后果,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这接连而至的句句言言恍如大山,将三重罪状轰然垒在了郑浩山头上。郑浩山既不能认了那第一重,也不敢接下后两重,更是被最后一问给堵住了嗓门,这时是涨红了脖子也只能干叫道:“裴子羽,我们只是问你证据,你休要借此血口喷人!”
裴钧冷笑一声:“证据?好啊……”
他当即就向皇城司卫道:“既然宪台都开口了,昨夜宫变的人证物证、忤逆案犯,就劳烦皇城司一个个地带上堂看看。正好刑部和巡京营的人马都在……”
说到这里,他目光落在了张三头上:“等过完了堂,诸位就准备拿人吧。”
孙世海很快就应了声,可张三听言,却没有答话。
他抬起眼来,目光冷不防与裴钧相撞,正要回避,却见裴钧先一步移开眼去。
下一刻,殿外传来报门人声:“皇城司带人证物证入堂!”
殿中百官立时回头,只见殿外有数人走来。
其中三个是穿着禁苑巡护营甲胄的士兵,嘴里被塞着烂布,鼻青脸肿的,由粗绳捆着拽上了堂来。另外两个是太监,穿着内官宫人的常服,衣上也沾有血迹,身上倒没绳索,却只敢远远跟在那些士兵后面。
带他们上殿的皇城司卫便是景贺。他一在殿中站定,就按事前准备好的说道:“诸位大人,昨夜参与宫变的,是以禁护营步兵左使谢平为首的三营人马,粗计一千一百人众。因起事突然,军备不齐,副将唐真便受太师蔡延之命,在长寿宫中砍杀宫人、威逼太后,以太后金令矫传懿旨,携人前往南衙武库劫械。
“眼下,谢平、唐真二人负隅顽抗,已由前锋营禁军斩杀,只待刑部验尸报录。劫械的叛兵也已被武库值兵与火班营铺兵协同围剿,所剩五百六十七人,正押往巡京营,依照军法扣审。
“堂上这三名士兵,一是长寿宫中砍杀宫人、胁迫太后者,一是在文德殿中放火之人,还有一个,是跟随谢平在中庆殿内挟制天子、意图弑君的。旁边这二位公公,昨夜在太后宫中当值,目睹多事,是我等前去救驾时,由太后娘娘亲自点来让我们录供的。”
他接过身后司卫递来的案卷,往前一呈:“如此大事,皇城司急讯一夜,已令证人招供。他们说,昨夜动兵是受谢平命令、蔡延主使,并且,另有值宿调派的数百禁军可证,在整场宫变之中,他们都目睹蔡延在场,而案犯蔡延,也正是由我等在御书房内生擒!”
说到这里,他向后招了招手。
站在殿外的一队司卫当即抬手提脚地将一人给拎进了殿门,直走到大殿中央,才一把将这人给扔在了地上。
此人白发散乱、浑身无力,倒在百官眼前直如烂泥,却更似还没死透的虫蛇一般,瑟缩在浸透了红血的补褂下蠕蠕抽动,惊得所有人都哗然退开一圈。
待看清了那污脏白发下紫红充血到几乎不堪辨认的面孔,百官立时骇然更甚,恰听景贺声音再道:
“这便是昨夜宫变的主谋,案犯蔡延。”
四下惊呼即起,六部人中,唯独张三见此目中大震,直觉那罩在他身上的冰冷预感已然开始逐步应验,便不由自主倒退半步,却被站在他身后的方明珏给兜了一把,慢慢地推回原位:
“站好啊,张尚书。今日早朝,还长着呢。”
这话恍若一根冰凌拍在了张三后颈,叫他蓦地一凛,抓紧了手中笏板,颤颤出声:“蔡太师昨夜……何故造反?”
他这问不知是问向何人,满殿嘈嘈,也几乎将他的声音盖住,可隔着几丛人堆开外,裴钧却是抬高手来说了一声“诸位静静”,随即将目光放在六部之中,看向张三抬了抬眉:
“张尚书说什么?”
殿中喧哗立时一静,百来双眼睛当即看向张三。
张三后脊一僵,顿了顿,也果真换了二字,又再问一次:“蔡太师何故,昨夜造反?”
这一次,他的声音发沉,大了不少。
在堂中百官疑窦丛生的面面相觑间,裴钧听言微微偏头,眸色淡然地直视着张三的脸:“此事,难道不该是张尚书最清楚吗?”
张三从笏板之后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他,一字字再从牙关溢出:“是因为燕阁诗案定谳?是因为蔡岚被判了立斩?”
此问所指,亦是百官心中所想,想是蔡延为保膝下仅剩的一个儿子,想要让儿子免遭死罪、让蔡家免受牵连,才会急着铤而走险、意欲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