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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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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家都还记得当年他展示所成时炸烂了永顺爷金帐的事。

于是大臣们不知该如何接话,成王也不知要怎么圆场,一时沉默的更沉默,脸红的愈脸红,终于,是裴钧看不下去了,才蹲在角落里弱弱问了声:

“王爷就……非得现在办?”

成王一惊回眼,这才看见裴钧窝在那儿,脚下便朝裴钧挪了两步,舔舔嘴皮,齿间又吐石头似的蹦出仨字儿:“就现在。”

说完,他连珠炮一般道:“年初承平来朝的时候,孤见那秋源智的侍卫都带上了小火铳——”他两手拉近比划了一下,“只这么小。想是从西洋买来,却竟精巧得如此模样。孤便让晋王问了那秋源智,听秋源智说,西洋几国近年兴兵出海、抢掠各地,已造出了能打一里地的转轴大炮,一次可装填数百颗火药,点燃了一发,就——就像几百个弩兵齐射火箭一样,眨眼便打倒一个阵列,威力十分惊人,我朝远远不及。若还不快些赶上他们,你等来年要忧心的就不光是北陆的边事了,海事怕也不妙!”

大臣们站起来,蒋老也早已起身要让他入座,可他也不坐,只向裴钧急道:“孤可不是危言耸听的。西洋的火炮图纸,孤这半年来左右筹款散了千金,才辗转托人从关外买回来,照做了几样,真是厉害。你若不信,不日就来孤府上瞧瞧。只要瞧过,你也会说非造不可!”

……

此言的“不日”,想来便是眼下的今日。裴钧当时许是应下了成王才将他送走的,可在如烟如海的政事里沉溺了几日,他竟是累得把这茬忘了。

想到这儿,他连忙向成王抱拳告罪:“今日与工部议事,耽搁久了,眼下堂子刚散,臣正要快马加鞭赶去王爷府上呢,倒难为王爷冒雪来了。臣给王爷赔罪。王爷可用过午饭没有?”

成王这时把满满两胳膊的卷轴放在了长桌上,不甚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吃过了,吃过了!”可回眼见他抱拳的手里捏着枚红叶,不免稀奇:“京城里的叶子都冷掉了,你是打哪儿摘来的红枫?”

裴钧赶忙把叶子揣进怀里。只好在成王贯来无心理会他人,还不等他找补两句,已经心无旁骛地解起了卷轴。

恰此时,老馆役正从成王身后把裴钧的午饭端来。裴钧连忙暗地里冲他摆袖子,让他赶紧拿走。眼见老馆役会意、掉头消失在廊上,他才勉力揉了揉眼睛,好脾气地袖手站在成王身边,耐着性子看向成王展开的两卷图纸。

“你看,第一批要造什么,孤都画好了。”成王指着其中一个就道,“这个,迅雷铳!前面有盾,盾心上足有五条铳管,盾前有刺,盾后有刀,敌人一来,咱们的将士怎么都能应付几手!”

然后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虎蹲炮,比西洋人造的还长。咱跟这儿一点,能打二里地外,人还没瞧见就打趴下了,刀子都不用掏出来。还有这个,鲵油瓶!咱往敌人粮草上一扔,啪的一炸,全部点着……”

他一股脑说了好些,眼睛都在发光,再说了一会儿,嘴都有些干了,却没听身后的裴钧应话,一时急急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了裴钧凑在他肩膀侧旁的一张脸,和裴钧认认真真与他对视的目光。

成王不由一愣。

裴钧眨眼笑了笑:“王爷继续啊。臣在听。”

成王不置信道:“真在听?”

“真在听。”裴钧失笑,“王爷这事儿,可比什么造大桥和粮仓都有意思。”

听他说有意思,成王一时很受鼓舞,便接着说下去:“……总之,我画好了七八样,只要你批三五万两来,咱们即刻就能先造一批,运去边关前线,打翻几个仑图大营再说!从今往后,叫他们一步都不敢踏过来,这边事如何,不还是我朝说了算?老七和一众将士守在疆界上,也再不会受伤了。”

未料他这话忽而转到姜越,裴钧的心蓦地一颤,又听他说着叹息起来:

“哎,老七这一去平叛,虽说是胜战了,却也没个信儿来。孤现今倒后悔了,不该给他写那么多信……他远在南地,穷山恶水的,要操心的事儿够多了,这再一瞧见我在京中受苦,也不知是要担忧成什么样子……”

裴钧心虚地摸了摸耳朵:“啊,是,是……”

成王垂下眉道:“老七打仗不容易,总是身先士卒。我怕他吃亏,这回便也让晓儿给他带了一箱。”

裴钧一愣,眼睛稍微睁大了些:“一箱什么?”

成王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个铁砣,平静道:“地发火么。”

集贤殿里放的是几朝藏书,若是被炸,岂还得了?

裴钧连忙抱住他胳膊:“王爷王爷,可使不得!”

“怕什么,这没装火信儿呢。”成王另手举起来,手心托着根掰弯的铁须,一看裴钧被吓到的模样,立时开心地笑起来,“瞧瞧你,把蔡延都打了个半死的人,竟还怕这小东西。你说,它是不是厉害极了?”

在成王尤为期盼的目光中,裴钧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子,想了想,也真的点头如成王所愿地说道:“王爷说得对,这火器,咱们确然非造不可。”

“是吧,是吧!你也懂了吧!”成王即刻转身望向他,激动得瞪大了眼睛,脸上焕发出光彩来,几乎把岁月刻下的一道道细褶都撑开了,“那你什么时候能批?孤这就去找工匠,必要造出天下第一的铸器坊来——”

“王爷,王爷先别急。”裴钧好笑地把他高举的双手接下来,按了按以示安抚,似乎是想了想该如何开口,才条理清明地说道:

“首先,眼下政事堂立起来了,百官都能开口说话,这事儿能不能批,如今不是臣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得先开堂子议来,大家表决。臣在这儿先向王爷保证,这堂子,一定能开,王爷想说的话,臣也一定都替王爷想到、带到,只不过呢……”

成王的心都被他揪紧了:“只不过什么?”

见他神色不安,裴钧便再想了想,才妥当措辞道:“这话臣是斗胆讲的,王爷听了,可不要生气。”

“哎呀你就直接说吧!”成王一跺脚,“你们这些文官,真是!说句话要急死本王。”

裴钧这才笑着继续:“王爷勿恼,勿恼。臣想说的是,这些图纸,王爷画得很好,甚为精妙,可谓天慧绝伦,智煞群臣,可王爷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朝的将士们,实则——实则不如王爷您这么——这么精通器术,这么知晓变通?就拿这迅雷铳来说,王爷为将士们煞费苦心,是想叫他们御敌之时,既能防守,又能出击,既能用刺刀捅,又能用火炮攻,对吗?”

成王一听这话,知道他方才是真的仔细听了,竟也全然懂了自己的一片苦心,便连忙点头:“对!对对!”

裴钧便徐徐再说:“可御敌之时,生杀只是一瞬间。我朝将士们多是寻常百姓,不如王爷这样精明,若是在这一瞬间里要面对刀铳盾刺这么多选择,一愣神就可能失去先机,而战事的成败,许多都是这一瞬间决定的,前线将士的性命,也可能在这一瞬间就化为乌有。臣以为,咱们可以先将这太过厉害的迅雷铳放一放,首先把单一火铳给造好、造妙,配备给将士操练,进而在营中督练改造,待将士们熟悉起来,再慢慢去造更威猛的火器——”

“有道理。确有几分道理!”成王击掌,当即抬指点点裴钧,说话也不那么拘礼了,“你小子,不愧是裴将军的儿子。你知兵,这话极有道理!那咱们就先造好火铳。”

“王爷谬赞,王爷明鉴。王爷所思甚远,臣比之只是鄙陋浅见,可万万不敢依先父居功。”裴钧把他请在椅中坐下,让馆役给他倒杯茶来,接着又说,“既然王爷不嫌弃,臣便还有一言,想请王爷听一听。”

成王道:“你赶快说。”

裴钧便俯在他身边说道:“王爷或然以为,造火器,是办火器营的第一要务,朝中若是批款,头等的花销也在造火器上,可臣却有些不同的想法。”

“臣以为,火器营这事儿,首要的花销实则不在火器,而在人力。何人来管,何人来造,何人来练,甚至于那虎蹲炮重达千斤,要如何在前线拖动、运送,这些必都是细微功夫,若不提前想好、演练好,丢的都是人命,这当中折损的代价也远比万斤铁器高昂。”

成王听来凝重,不由点了点头,双手撑在膝头,微微向他前倾了身子:“那你说怎么办?”

裴钧笑了:“这是兵部的事务,臣可不敢胡说,自然得问问蒋尚书。王爷若有中意的匠人,适当的图纸,属意的班营,都可以说来,咱们叫上他,一道用个便饭聊聊便是。”

成王一拍大腿:“好啊,这个好。几时聊?”

话音未落,他却见裴钧已经十分自然地开始往他跟前的桌上铺纸摆笔:“就今晚罢。讲武堂里马上散会,臣这就去请蒋尚书过来一趟。”

成王一愣,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要叫我立马画好写好?”

“是啊。”这下换作是裴钧眼含期待地望向他了,“王爷今日所示,真真叫臣无比拜服,若是快上一日投入实战,便是快上一日振我国威,驻扎疆界的将士们也能快些用上,那便诚如王爷所说,晋王爷今后领兵打仗,就再也不会受伤了!”

这都是成王之前说过的话,成王听来,自然高兴,深以为然,可等兴冲冲地拿起笔来,却忽而盯着裴钧,若有所思道:“裴子羽。”

裴钧还是俯在他身边应:“成王爷。”

成王捏着笔,似是纠结地想了一会儿,才揪着那毛笔的尖子,低声开口了:“我过去多在封地,从没给你施过什么恩惠,这回皇上囚我,连我三哥的手都伸不过来,你倒叫你学生和那个讼师……一回回地往御史台保我,还给我送吃的,这是为何?”

裴钧不料他是问私事,微微一愣,才谨慎答道:“于公,臣以为王爷因贿买之事被囚,实是内阁想助皇上削藩之故,若论实际数额,本就罪不至此,更何况,王爷方才说筹措银钱竟是为采买火器图纸,这就更不当治罪……于私,臣素来知道,王爷与晋王爷十分亲厚,而晋王爷于臣既有知遇的恩德,也有救姐姐的恩德,臣便也念这恩德是托了您的福泽,故为您奔走一二,原是应当,王爷您不必顾虑太多。”

成王听来,眼中闪了闪:“是老七托你照料我的?”

裴钧只好点点头。

成王立即道:“他那时都是九死一生的处境了,竟还……哎呀。”

说到此处,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裴钧饶是知道成王的性子比泰王、姜越都柔软许多,却不料这位专爱造火器大炮炸人的王爷说起姜越三两句就要落下眼泪,不免惊得半蹲下来,掏出绢子递给他:“臣失言了,臣有罪,王爷别伤心。您念着晋王爷,晋王爷也念着您,这不是一般无二的么?”

成王接了那绢子点过眼角,这才点头说:“是,是这样……”

这时抬头看向裴钧,他又忽而感慨:“过去老七惜才,年年从壑州回京,总要寻人来问,裴子羽怎么样了,裴子羽做什么了,不时也惋惜你帮着皇上,担了那爬龙床的名头,做那么些实事儿也没人知道。你倒也确实争气,坐在皇上身边儿啊,把老七害苦的时候可多了去喽,老七呢,又心软——你也瞧见毛青和景贺了罢。他能下死手的机会多如牛毛啊,却一次都不曾对付过你,眼见真是爱惜你一身才学。几兄弟私下说来,他只盼着你哪日能醒悟……如今倒是好了。你跟着他,挨了场杖棍也要废了内阁,如今立了个堂子,竟叫我都能想想这火器营的事儿;他因着你,不止平了叛乱、赢了人心,还把兵权握稳了,这可真是奇了。岂不像是天注定的么?裴子羽,今后你既要为他成事啊,便只管安安心心的,啊。老七他,是真心待你,他日事成,也绝不会亏待了你,这你要信他。”

“……”裴钧一时不知他说的还是不是私事,只得赶紧点头,摸了摸鼻尖,“臣自然信他。”

成王听他这么一说,便很安心了,这才转回桌上继续写画。

裴钧见此,正想叫人去讲武堂请蒋老过来,却未料廊外已有人声叫他:“师父!师父,我查到了!”

下一刻,钱海清一张桃脸红彤彤地跑来,跨进殿门便喘出一口白气,冷得直是搓了搓手,才得以把僵着手拿了一路的东西奉到裴钧面前:“师父,云门关一带四十年来的黄册和田户,我都比对好了。您所料不错,那方圆数百里确然有鬼,从蔡构还是州牧的时候就是了——或还更早,到了蔡沨继任之后,这鬼就闹得更大了。”

“怎么说?”裴钧拧眉接过他递来的稿纸。

钱海清这时才瞧见成王坐在他身后绘图,赶忙行了个礼,爬起来才继续道:“您看,这些村子,年年都有新生儿上报录籍,但在那之后却再无变化——没有纳赋、没有买屋赁田,长达数十年,这些录籍的新生儿在长大后甚至没有婚丧嫁娶,没有人考科举,也没有人继承祖业,更无人改名换姓、移居他府。这不是闹鬼,是什么?这些人,只像是一生下来就没了一样。可没有人,田户是不可能多报一份户籍来增加自己的税赋的,这就说明……”

“这些人一定是存在过的,只是不见了。”裴钧看完那些稿纸的演算,心头逐渐泛起冷意,“你只粗略一算,这些失踪的人竟也有数千之多?”

钱海清也同样面色凛然,点点头道:“这些还只是能查到的。若要更确切,我可再去请教请教师叔——”

“不必了。”裴钧把稿纸递还给他,皱着眉道,“户部事多,你师叔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甭去烦他。你且在这儿陪陪成王爷,歇着罢。这事儿我亲自去问,自有人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殿外的冷风此时打帘缝里钻进来,刮在钱海清的后背上是刺骨的凉:“师父是要去审蔡延?”

这时裴钧已穿好了狐裘袄子,拿起了放在殿角的金剑,闻言并没有答他,只叫他顾好成王,便撩帘推门走去殿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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