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趁夜色回到岁宅,依旧是从后门径直去到后院。给泥像上了三炷香,而后一屁股坐到骨堆边上,锤了锤腰,忍不住抱怨:“回个家跟做贼一样,累死老子了。”
压住红绸一角的石块被不经意拂到一边,夜风掀起红绸,正好露出头骨两个黢黑的眼眶,唐柳瞥了一眼,小心脏直跳,将红绸盖了回去:“大半夜别吓人。”
他抬手嗅了嗅自己,闻到一股汗味和酒味混杂的臭味,认命爬了起来。
水井在厨房后头,唐柳嫌来回提水桶麻烦,索性直接脱了衣裳在井边冲洗,打了四桶水才终于将身上洗刷干净。洗完后浑身一轻,连带着神台也清明不少,说来奇怪,他这双眼睛复明之后眼力好得惊人,几丈之外的高树落在眼里枝叶分明,夜里无需烛火亦能看清远处。
方才借着月光从后院行至厨房,一路看下来,这座宅邸给人唯一的感受便是破败荒芜。唐柳搓着衣服,看看自己的双手,只觉前路漫漫,不知从何做起。
翌日一早,唐柳换了身新行头,在路边小摊吃了饭,去坊市买了大堆木板、竹帘、钉锤和锯子,租了辆驴车将东西从坊市拉到宅子后巷。
到了门前,驴子却死活不肯进去,唐柳郁闷,只好将驴栓在门边上,自己将东西卸下来,分几趟搬进去。而后又去县里最好的木坊买了两张红花梨供桌和一个半臂长的方匣,到香铺买了只两掌大的香炉回来。
他在方匣内垫上软布,将一堆骨头移进去,在后院找了个还算平整的角落放着,又扣上放泥像的木箱,连泥像带箱搬到石亭外面。
随后仔细量了下石亭的尺寸,比对着长高锯了五块木板出来,除了正对土坑的一面,将五块木板分别卡进石亭檐柱间,封死其他五面,又在木板里外两面各钉上竹帘以作遮掩,免得整座亭子从远处看去太过寒碜。而后又是清理木屑泥灰,里外打扫干净后,将两张供桌紧贴着搬到中央,后头一张放泥像,前头一张摆香炉。
等布置完石亭,唐柳里衣已经完全汗湿了,他看了眼日头,将骨匣端正摆到泥像边上,匆匆离开。
半炷香后,他提着聚宝楼的饭菜和新鲜瓜果回来,在供桌上一字摆开,上了香,道:“神仙啊神仙,这可是全县最好的饭菜和香了,你吃了这些,可要保佑我的娘子早日回来。”
泥像无悲无喜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面容在袅袅烟火后愈发模糊。
唐柳吃完午饭,歇息了一会儿,便开始收拾院子里其余地方。清理长钉、木屑、石块,敲掉粗陋的花坛围边,推平凹凸不平的土层,挖出四角蔫不拉几的大树劈了当柴,填埋中间的土坑,又拉来几车鹅卵石沿着月洞门至石亭铺了条弯弯扭扭、足够两人并行的石子路。
等到唐柳在距墙两尺的地方围上矮竹篱,种下一圈紫竹,去东市花鸟铺采办了批蝴蝶兰栽满整个后院其余空地,徒水县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后院大变样,成片蓝色蝴蝶兰随风摇曳,花瓣蹁跹相连,骄阳之下宛若粼粼的丝绸。唐柳非常满意,觉得自己有当匠人的天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酷暑时节蝴蝶兰盛放不了多久,再过半个月,这片新栽的蝴蝶兰便要凋谢了。
他走到石亭跟前,点燃三炷香拜道:“希望我的娘子最后瞧见的不是这里的花全都掉光的样子,下一次开花,可就要等明年了。”
之后唐柳便投身于整个宅邸的改造,该拔的拔,该铲的铲,该换的换。整个过程费时费力,但唐柳从没想过假手其他工匠,一来舍不得这个钱,二来不愿太多生人进来打破这座宅子的宁静,三来他需要给自己寻点事做,再者,县里的工匠也不愿踏足这块地方。
他给残破的房屋添砖补瓦,修缮门楣,糊新窗纸,每日挑着水清扫屋中脏污,焚烧烂叶烂泥。宅中无人,他一个人干得热火朝天,每日太阳刚升到半空,便脱了衣裳只留一条裤子,光着膀子爬上爬下,一段时日下来黑了不少,但人精壮了,个子也窜高了。
岁兰微忽然出现的那天,唐柳正裸着上身肩扛锄头站在宅中最大的池塘边琢磨如何引活水进来。按照微微形容的,这池塘里应有莲有鱼,他打算造个一样的,但眼下塘里别说鱼,连滴水都没有。
总不能一桶一桶挑过来。
唐柳苦思冥想,忽而灵光一闪。这宅子坐落于徒水县边沿,离涞水极近,拿几根竹管从地下通过去便能引水进来。想着便打算出门确定最短的引水道,甫一转身,锄头咚的一声落了地。
唐柳怔立当场,傻傻看着游廊尽头出现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喜服,赤足踩在地上,一半小腿露在外面,黑亮的长发散落周身,遮盖住大半张脸,裸露的皮肤惨白得不似活人。
唐柳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然而喉间滞涩不已,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那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忽而歪了下头,定定看着他。
唐柳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等走到近前,才吐出近似气音的两个字:“……微微?”
那人转动眼眸,目光定在唐柳脸上,却不言不语。唐柳等了许久方觉不对,颤着手缓缓将眼前人遮脸的头发别至耳后,注视着这张干净而陌生的脸庞,摸过他的眉骨、鼻梁、双唇,最后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从始至终任他动作,此时方眨了眨空茫的双眼,道:“我叫……岁兰微。”
“岁兰微。”唐柳逐字重复,半晌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叫唐柳,是你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