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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同坐一乘轿,自然不如独自坐得随意,加之颜家姐妹二人平日本少有挨这么紧密,挤在轿厢里不免都先沉默了一阵。
颜瑾还是先开了口:“让姐姐见笑,其实我之前不识时务,因杂事得罪了程大人。”她说着,脸上有些发烫,又把唇角一咬,续道,“先前他可有提及这桩,要我做什么赔罪么?”
颜瑛没有言语。
街上渐渐喧嚷的人声隔着帘子隐约透进来,片刻,颜瑾听到她说了句:“他原本的名字,大约是叫作程云的。”
颜瑾一怔,脱口道:“你晓得了?”又不禁问,“他果然就是程云么?”
颜瑛转过脸,目中诧然地看着她,顿了两息,才说:“你知晓多少?”
颜瑾想起那个雨日,心头跳了两跳,避开她的目光:“也并不晓得多少。本是我胡乱猜的,你今日也看见了,程近约不是会对我推心置腹的人。”
须臾,她想到什么,抬眸复看向颜瑛:“他同你说了他的事情?”
“我之前隐约拼凑了些。”颜瑛缓缓说道,“刚才在里面他没有否认,只是同我说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颜瑾盯着她。
颜瑛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事起十一年前那桩信王谋逆大案。”
颜瑾立刻记起来,她曾经为了程云的事去向父亲颜同文打听当年旧情,才没说两句,他就拐到了因卷入此案而被抄家没族的什么前工部侍郎身上。
她定下神,只听颜瑛继续说道:“……程家当年清贫,程六指和他兄嫂并侄儿三口人同一屋檐,朝夕共处。信王案发后,程六指偶然得了别人请托,说杨家想留个香火,依着年纪和形貌,看中了他侄儿——”
“怎会如此!”颜瑾不由惊呼出声,随即想起那日他发病失态的呓语,忙忙问道,“那他父母也知晓么?”
颜瑛垂了垂眸,淡淡道:“王秋儿是知晓的。因那天正是轧神仙庙会的日子,他遇着我娘,得了一盒子定胜糕和二两银钱,整整齐齐揣回了家。”
——“那少年身上不曾放过这么多钱,怕弄丢了,还小心地藏在了袜子里;走路时它就顶着他的脚拇指,心里纳闷,明明这鞋头已是破的,怎么还是这么挤。后来他并没来得及把这二两银交给她母亲,但也是因这二两银,他才得了机会活下来。”
颜瑛想起程回谈这些话时眉目间那抹静到极致的笑意,顿了一顿,才又接着说下去:“那天家里的晚饭桌上竟然颇是丰富,好几道菜莫说是吃,他之前连见也没见过,他吃得很高兴,听他母亲同他说了许多话,只是渐渐他就困倦起来……那天——也就是程云‘落河失踪’的晚上,是程重午背着他侄儿悄悄去的踏渡,王秋儿就探了半个身子在门首,慢慢也就看不清了。”
颜瑾还没从颜瑛先前那句“他遇着了我娘”回过神来,又听她说出这段,不由地攥紧手帕捂住了嘴。
“他与程六指有深仇大恨。”颜瑛说道,“此事你我都要防着颜家去掺和,父亲那里至多受些惊吓,我们在家静等着就是;若再病急乱投医扯到其他人中间,扰了他的事情,恐怕程回也就念不及我娘那二两银钱之恩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程近约现在的名字叫作程回。
颜瑾默了良久。
“可是缇卫司那样的手段,万一把父亲吓出个好歹来……”她心知颜瑛对父亲有块垒难舒,现在程回既与颜家没有仇怨却又不肯立刻放人,显然多半是为着颜瑛生母的事了。
颜瑾斟酌地说道:“姐姐,祖母的事才刚刚平下,尚未说都收拾干净了,若是爹这里又传出什么不好的,于全家也是无益。既然程大人肯对你以礼相待,不如你也想办法劝一劝他,过往种种虽无法追回,可他好不容易让自己过得好了,与其追忆痛苦,不如珍惜眼前——”
颜瑛忽而之间想起了这些年的许多事,心头一动一牵,一抹嘲笑就从唇齿间漏了出来。
“这样也算过得好么?”她语气平淡地说道,“他本该有机会考科举,可是因着他的至亲,他被送去给人当奴才,断了妻子缘分,只能在缇卫司那种地方当阎王。谁有资格去劝他放下仇恨?你我外人,更无那个本事。”
颜瑾愣怔怔地:“什么……奴才,什么断了……妻子缘分的?他身边不是还有张娘子么?”话说到后来,自己也不知为何开始发慌。
“你不知晓么?”颜瑛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纠结适不适合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颜瑾定定凝着她。
颜瑛犹豫了一下,说道:“……朝廷早有规定,凡是抄家没族的大罪,未成年的男孩都要送入京城,施以阴刑充入宫掖。你先前应该也听见了,那些缇卫称他‘卫公’。”
颜瑾突然捂着嘴发起了呕。
外面天地喧嚷,几乎把所有细弱的声音都困在了方寸之地。
戚府里,戚廷晖抓起桌上的镇纸用力摔在地上,在瓦墙之内冲着自己的母亲大声喊道:“裴潇和那个程太监有没有交情与我何干!说好了让我娶颜瑾,凭什么变成要把颜瑛塞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