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的手抓在王秋儿右臂上,还没回过神,眼目里就冷不防撞进了一道缇影,她瞬间意识到来人是谁,惶悸之下旋转了脸看去,果然正对上程回深沉的目光。
她蓦地松开手,不禁有些忙乱地解释道:“我正打算给她上药。”
颜瑛这时候也迈着小脚在后面跟了进来,见此情形,她立刻说道:“瑾姐平日不擅用药之事,今日是因我缺人手才来帮忙,还请卫公和王娘子见谅。”言罢就准备上去接手。
程回一伸手拦了她。
这时王秋儿脸色发白地向颜瑛勉力笑了一笑:“颜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这烫了的位置刚好在我从前旧伤处,二小姐不知底细才不好把握这上药的力道。”
颜瑾皱了皱眉,把眼看向她,欲把事情说得清楚些,又顾虑对方毕竟是程回的亲生母亲,想到他此时还急急赶进了门来看,便不愿当着他的面与她争执。
颜瑾这里正自纠结地沉默了两息,程回已举步走上来。
他伸手从她掌心里抽走了药瓶——只是在很平常的一个呼吸之间,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瓶颈,木制的瓶子并不如瓷瓶触手细腻,瓶身轻轻摩擦过她的手心——呼吸未半,那细微的起伏纹理没来由激起了她骨中一丝颤栗。
“和你姐姐先去吃饭。”她听见他这样说。
程回说这句话时甚至仍然没有正眼来看她,他只是站在她面前,脸向着王秋儿,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并无怪责之意的语气。
颜瑛立刻上来牵着颜瑾走了。
外面早有缇卫等候引路,姐妹俩跟着一径去了厢房,见到桌上摆好的丰盛饭菜,颜瑾顿了顿,开口说道:“想必他那一天吃的就是这些了。只还欠着王秋儿做的那碗鱼汤。”
颜瑛顺着她视线向桌上看去,少顷,说道:“时令到底不同,总不会完全一样。他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颜瑾回首望向绿荫半掩的门外。
小院里,王秋儿两手颤颤地把盛好的鱼汤摆到了桌上。她左手轻扶着右手,唇边带着笑,说道:“年纪大,不中用了,从前干家务才不至于因这点事就拖拖拉拉。”
程回抬起眼帘把她看着,没有说话。
院子里静悄悄的,风从檐外掠过,灶屋里传来的烟火气萦绕未散,王秋儿自顾自提箸夹了块水晶鹅往他面前的瓷碟放去,开口时语气轻柔:“我这辈子连南江县也没有出过,更不晓得其他地方的饭菜是什么滋味,直到我嫁给你爹都是只想着往后一家人不饿肚子就好。”
她说到这里,唇角微低,浅浅叹了口气:“只偏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生下个俊娃娃——你若是个女孩子倒好些,可偏偏是厮儿,我既给你讨不了好去处,就只好把你藏起来。但藏你可真不容易。”
“连我都很少见到你脸上白白净净的模样嘞。”王秋儿说着,伸出右手要向他脸上触去。
程回把脸微微一偏。
王秋儿慢慢把右手攥住,腕侧烫伤的地方已涂好了药,只隐隐约约地透着红色肉痕。
程回收起目光,伸指淡淡一拨,把面前放着那块水晶鹅的瓷碟推到了她面前,仍是没有作声。
王秋儿自觉意会,略作犹豫,面露哀色地说道:“从前的日子过得真快,你在京城待了这些年怕是已经不习惯吃这些了,只我见识短,在嫠节堂住了这么多日日夜夜,却还活着从前。”一面取了只碗盛过鱼汤,又放在他面前。
“八月半那天我就认出是你,又不敢相信是你。”她说,“想着若真的是你,我是早向各路神仙都祈了愿的,无论我自己日子如何,都不再拖累你;但要不是你……我看着你那般光彩,却是不忍多想我儿。现今倒好些,你来找我,我便把这碗鱼汤给你添满。那天晚上但凡他们多给我留些时间……也不至于只让我的阿云才吃那么一点点。”
王秋儿看着他面前那碗黄白色的鱼汤,慢慢红了眼圈:“只是今日这顿饭吃过了,还望你不要迁怒于颜家姐们,颜瑛是帮了我不少,她妹妹也是好人。”
程回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巧的青釉瓷瓶,打开来,向汤中撒出些白色粉末,又用勺子往里面搅了搅,似雪落,无痕。
他抬眼向她看去,再把汤碗向她面前拨去,说道:“我用的药重,苦,但快。”
片刻前还泪眼愁眉的王秋儿陡地一凝,僵了身子没有动静,只是定眼把碗里鱼汤看着。
程回偏过头,眸中打量,似笑非笑:“放心,今日我有时间,不让你只吃一点点。”
碗里的鱼汤不断往上翻腾着白色的热气,王秋儿周身的血色都似乎被这热气蒸了出来,她突地把头一昂,面红耳赤地说道:“还是你一刀杀了我好些!”
言罢,她即踅回灶头间里提了把柴刀出来,拍在了桌上。
“就是时间重来一回,我也别无选择。”王秋儿说道,“你如今是有本事的,却也不过只能找我这种没本事的来报复,何必给我喂什么药?我既是你娘母,你撒不出去的气就往我身上撒好了,砍死我也就过去了,好歹你往后还能把日子模糊地往下过,别再到处得罪人害了自己。家里无财无势的孩子只能去自己挣命,太监怎么了?你不活着呢么!山珍海味如今也叫你吃厌了,你跺一跺脚,苏州城里也要震。若留着你在南江,你还真当自己有机会读书当大官么?那时拼了命供你读书,也只是因为让你读书是家里唯一能看得着的希望罢了。你娘母就在这里,你砍吧!”
她说到激动处,把脖子往前一伸。
程回坐着没有动。
王秋儿又把柴刀从桌上抓起来要往他手里塞,口中并嚷着:“左右我早已是六亲断绝的人,教我重新投个胎,下辈子不再有孩子跟着我吃苦也是好的!”
程回反手往她脉门上一弹,柴刀“哐当”掉在了地上。
院门边立时冒出来两道缇色人影,他眼也不回,沉声喝道:“退下!”
周遭瞬间静寂。
程回绷着脸,眼中冷淡地看着脚边的王秋儿;她先前站立不稳跌坐到地,此时也没站起来,只将左手扶着发麻的右臂,将双腿收了些。
“你不去戏班子讨饭吃,真是可惜了。”他幽幽说道,“扮作慈母忆当年,见对我无用,又将脸一变,好似严母用心良苦。”
王秋儿没有言语,仍是那样姿势歪坐在地上。
程回垂眸看了眼落在身前的那柄柴刀:“你确实如你所言,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
他顿住,咬紧牙关,闭目深吸了口气。
“偏生这一点,我倒是随了你。”他轻撩眼皮,居高临下地向她瞥去,“但凡我有几分羞耻之心,当年也该死了。可我不仅没有去死,还用身上仅有的二两银钱开了路,打算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太监,我还想方设法恢复了程姓,只为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将仇恨耽忘于日复一日的生存。”
“今日之前,有些事我一直没有答案,但是现在我有了;我以为我该问你许多,但是现在也都不必再问了。”
程回淡淡笑了一笑,说道:“你如愿了,我不会杀你。日后你就留在嫠节堂继续扮你的贞洁烈妇,一年,十年,一辈子,没有程家,没有程六指供给开销的银钱,靠你自己‘活下去’吧。”
王秋儿抬起头,定定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