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自然接触能涤净灵魂。
以前江未即是如此简单纯粹,每天都往外跑,她虽然时常一同前往,但心里有事儿,从内到外都处在拒绝入侵的状态。
如此铜墙铁壁,根本无法全然与自然交互,现在挂念少了,反而体会到自身不过天地间一粒细沙的快活。
从海里出来后,沈淮棠虽然肌肉有些酸痛,却仍保持着雀跃的心。
她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去了栖居。
太阳下山,达拉斯没再捯饬木工,而是坐在桌前,戴着老花镜,细致认真地研读他的诗集。
他抬头看一眼推门进来的沈淮棠,笑眯眯地说:“累了吧?锅里有热着的蘑菇汤,去喝吧。”
她感到熟悉的亲切,笑得兴高采烈,如以前般自觉地去后厨盛汤,浓烈的香气勾起馋虫,连喝了三碗也不带停。
见她吃得高兴,达拉斯也眉开眼笑,推推眼镜问道:“明天要跟我出海吗,棠?”
她问:“去做什么?”
“给梅女士寄信。”达拉斯考虑到她可能想不起来,解释道,“就是江未的祖母,我的老朋友,明天是距离她忌日的前一个月,我要出海纪念她。”
沈淮棠疑惑道:“为什么不在当天去?”
达拉斯爽朗地大笑:“既然是寄信,那就要提前寄啊,一个月后的今天,她就可以收到信了。”
她也笑:“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准备一颗轻松的心,亲爱的。”达拉斯温和地说,“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吧。”
第二天,沈淮棠早早来到海边,达拉斯让她先上小艇,而后在空余的位置上摆满了鲜花。
远远瞧着,倒像是她坐在花丛中,引得蜜蜂都跟着嗡嗡飞。
而那些新鲜的花朵,就是达拉斯要给梅女士的“信”。
今日天气晴好,海风徐徐,他们出海一路顺遂,沈淮棠沉浸在这一刻的轻松惬意中,与掌船的达拉斯闲聊道:“你与梅女士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或许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达拉斯怀念地笑着,“在零市的一次画展上,她穿着旗袍和白绒披肩,非常贵气漂亮。”
达拉斯与梅女士相谈甚欢,分别时约定与对方写信,这一写就是数年。
从梅女士开始环游世界以后,就是她写得多,他收得多,却不好回信,因为时常不确定她在哪里。
不过也没有关系。
他等着收信,确定她安危就行。
达拉斯就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了梅女士的大半生。
他看着她满世界到处跑,创造出无数绚烂的画作,与爱人相识,结婚生子,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于是又离婚,继续沉迷于画作,后来再次启程,改成带着孙子到处跑,享受人生与艺术,最终在梦港岛定居,安享晚年,结束这风风火火的一生。
哪怕离开这个世界,她也选择一个浪漫的方式,骨灰洒向大海,与自然相融。
“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封信往往要一个月才会抵达,非常漫长。有时候,我收到梅女士的信,她都已经换了两三个地方。”
达拉斯的语气中还有一点遗憾,“我感受到的,永远是她一个月前的喜怒哀乐。”
“梅女士寄给我的信,足足有三大箱,我都好好收起来了。”他笑眯眯地说,“而现在,轮到我给她寄信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讲到这里,沈淮棠终于明白:“所以你现在要提前一个月给她‘寄信’。”
他又笑起来:“对啊,我不想她体会那种等待的煎熬。”
沈淮棠倚靠在船沿,撑着腮帮子,溅起的海水星子偶尔落在面庞。
她转而看向蓝天与白云,心想,达拉斯与梅女士之间应该是有爱的,但这好像不拘束于爱情,局限性太大。
他爱她,就像爱今天的好天气。
不知不觉间,小艇距离陆地越来越远,远到已经看不见岸边,他们仿似到了一望无际海洋的中心。
达拉斯停了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可能是经文,可能是诗句,也可能是他在信中想要对梅女士说的话。
海风阵阵,耳边只有波涛滚滚,还有海鸥的大叫,以及远处传来的船笛声。
可当他闭上眼的时候,沈淮棠却莫名感受到万籁俱静。
她没有打扰他,而是伸手入海,搅动着水面,静静等待着这神圣而静谧的一刻。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脸上泛起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容,开始将鲜花的花瓣洒向海面。
沈淮棠学着他,也用双手掬捧起无数的花瓣,抛向海里,小小的浪花一个翻卷,就将那五彩缤纷的花瓣席卷。
花瓣好似长长一条河流,夹在海浪之间,漫漫地流向远方。
沈淮棠心里有奇异的流动,她看向达拉斯,他好似一辈子就在做木工,不管是在栖居的门口,亦或是他自己的店门口。
那是一个永恒等待的姿势。
他在等待梅女士的信,又或许是别的。
与之相衬的,是他无尽的耐心。
她从未见他发过火,或者有什么急躁的模样,一直慢慢地,平和的,然后他的身影与夕阳夜晚交织那一刻融为一体。
“达拉斯。”沈淮棠忽然问,“你觉得等待有意义吗?”
不可避免的,她想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在她的一生中,也经历过许多等待。
最初是母亲在等她长大,她在等母亲病好,到梦港岛后,她在等待自己疾病的痊愈,在等待异兽的消失,又或者,她总是在等江未回来,失忆后,是江未在等她回头。
“等待本身没有意义。”达拉斯想了想说,“但相逢会让等待变得有意义,那一刻,或许会让人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沈淮棠还在理解其中意思,达拉斯又摇摇头:“不要执迷于此,什么‘时间’、‘意义’都是人类创造出来概念,可以使用,但不要被它框定规训。”
他笑了笑,伸手抚摸她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你是自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