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柴天没有那么做,他那时自负,单枪匹马,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很快就赶到了额吉村。
额吉村的房子里都亮着灯,却不见人影。柴天在外围观察了片刻,提枪就闯进了图古勒家。
地上有一摊血迹,已经半干,但屋里却没有人,更没有尸体。他屏息凝神,听到隔壁乌日罕的房子外面传来了声音。
柴天悄悄地走路,猎人最擅长的就是不发出声音接近猎物。他从厨房的窗子无声地翻了出去,看到两个人影站在乌日罕家的院子里,正在往马上绑什么东西。
“不要动!”柴天的枪对准了他们。
走近了看,是一男一女,男的胡子拉碴,女的倒是清丽,怀里抱着个孩子,正是查苏的女儿琪琪格。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柴天看到旁边一堆乱糟糟的马蹄印,猜测其他人已经先走了,这两人是负责断后的。
那女人有些惊慌,一双眼睛求助般扫着身边的男人。那男的却气定神闲,对柴天说:“老兄,别这样。”
“把孩子给我!”柴天吼道。
女人看了看怀里的小孩,琪琪格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星星似的眨着,冲柴天笑。她又看了看男人,男人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她别动。
“老兄,做个买卖吧。”男人这样说。
柴天没说话,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男人的手伸进马背上的包裹里,摸索一阵,掏出个东西递到柴天面前。
“玉扳指儿,古董,好东西。”他说。
柴天还是没有动,枪口却偏了一偏,被那人察觉。他接着说:“能卖个好价钱,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好价钱。”
那枚玉扳指儿在微弱的灯光下晶莹剔透,柴天是个大老粗,平时只和野兽猛禽打交道,却也看得出这东西价值不菲。
他想到了柴荣。
“只要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把这个给你。”那人拿着玉扳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上面的光点也跟着晃,像一枚闪亮的金币。不,这东西可比金币值钱。
柴天的枪放下去一点,食指离开了扳机。
“老兄别不识相,拿着钱去过好日子吧。”那个人在笑,从他的笑里柴天仿佛看到了一种幸福的生活。
他放下了枪,伸手接过了玉扳指。
那个男人冲他笑了,柴天忽略掉那笑容里的讽刺和轻蔑。那两人骑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柴天的手变得无力,那杆随他征战多时的枪、那杆打死过野猪野狼熊瞎子的枪,像绑了十几只沙袋,连抬起来都费劲。
他收起扳指,骑马回到了赛罕村,对查苏摇摇头,说已经人去楼空。
查苏在赛罕村住了将近一个月,每一天她都上山去寻找图古勒和其他村人,又把额吉村周围的地都挖开,说要找塔娜和乌兰的尸体。最后,她还找来了警察。
听说她在警察那里发疯,又哭又闹,警察被烦得不行,才同意陪她走一趟。然而警察没有找到她口中的古墓,只推断是山上野兽来袭,叼走了村里人,以此草草结案。
那件事之后,查苏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逢人就说一伙盗墓贼杀掉了额吉村的人,还抢走了她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柴天和阿茹娜怕她在山上出事,就托人联系到刘国富。刘国富从外地赶回来,把查苏接回了城里。
人们都说查苏疯了,因为野兽叼走了她的哥哥和孩子,她一时难以接受,自己臆想出了盗墓贼。毕竟猎民们从来没在山上遇到过古墓,连一个铜板都没见过。
那个年代“疯了”的女人很多,大家觉得她们疯了,她们就是疯了。一传十十传百,她就真的疯了。
回城里之后,查苏一直病恹恹的,和刘国富也常常闹矛盾。直到1967年,刘国富的母亲来了,两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开始计划再要孩子。
“你大姨出生之后,我的愧疚心理才有所缓解。可是我真的六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啊!”柴爷爷痛哭流涕。
那枚玉扳指他第二年春天就拿去卖了,柴荣也得以做了唇腭裂手术,恢复得和常人没两样。剩下的钱,柴天想给查苏,可查苏没要,他就一把火把钱烧掉了。
“我对不起查苏!她总找我帮忙,可是我不能说……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都受不了,总想起那两个千刀万剐的盗墓贼。但是我没办法,我没钱啊!我穷啊!我需要钱!”
柴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他“扑通”一声,给我和霍展旗跪了下来。
“我对不起查苏!对不起你家人!对不起琪琪格!我对不起你们!”
他弯下腰,咚咚嗑起头。我们三人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他额头上红红的一圈,沾着几粒土。
“柴爷爷,别。”霍展旗说,“姥姥不会怪你的。”
柴爷爷抽泣着坐在椅子上,喘气声听着有点杂音。叶丹青轻拍他的胸口,我和霍展旗给他擦眼泪。
他伸手挡开我们,眼睛神气不在,他看着我说道:“小卓兰,我真的……我六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年之后我每次上山都会找墓,想找到图古勒的尸体来赎罪。可是老天他不给我这个机会,最后还是你发现的。这是它在惩罚我,我活该!”
我和霍展旗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
柴爷爷接着说:“我天天做噩梦啊,我梦到那俩人变成厉鬼来索我的命,梦到琪琪格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查苏活着的时候,我每天都想告诉她,让自己舒坦一点。但是我……我不想被人家瞧不起……”
说着说着他又哭起来。
“我对不起查苏!我对不起她!”
我们劝了半天,可算把柴爷爷劝住了。他哭得累极,霍展旗扶他去卧室躺着,没一会他就睡着了。
霍展旗喝了酒也有点晕,也倒在小床上睡了。我和叶丹青走出房门,外面空气清新,不混酒气。天色向晚,一切都有点困倦。倦鸟、倦天、倦人。
我往后院的泥地里走,山区湿润,土也带着新鲜的腥味。我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呕吐。酸涩难闻的气味混合在土腥味中,我边吐边流眼泪,泪水跟着一起掉进土里。
查苏,这就是你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