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面糊,手慢下来,直白地说:“我学的很多东西,都是用来讨好别人的。”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我的胸口。她的表情毫无波澜,没把这种事当成伤疤,也可能是伤得太久,已然麻木。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看到我的神情,补充道。
我不想把今天好不容易快乐起来的氛围变得忧伤,于是口吻轻松地打趣道:“那你现在是在讨好我吗?”
她的目光挪过来,问我:“我需要讨好你,你才会喜欢我吗?”
我急忙说:“当然不是。”
她笑着说:“我知道,开个玩笑。”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搅盆子里的面糊。我伸手搭在她的小臂上,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叶老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拖长了语调,“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
她食指伸进面盆,点了一粒面糊粘在我的鼻尖。柠檬的味道扑面而来,酸得我想流泪。我松开她,看着她把面糊倒在模具里,送进我们上个月才买的小烤箱。
她去卫生间洗手,我听到水柱喷进池子的声音。我把椅子搬到烤箱前面,趴下去,紧盯里面的蛋糕。她回来了,问我:“你准备一直看它吗?”
我说嗯,这可是我的生日蛋糕。
“好吧。”她说,也搬了椅子坐在我身旁,和我一同趴着。烤箱的玻璃门上映出两个圆圆的脑袋,只能看到头发,脸上的五官恰好被橙黄的灯吸纳了。
烤箱滴滴答答,面糊一点点凝结、蓬松。她嗅了嗅,说很香,和她刚去英国时,在街边的面包店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吃吗?”我问。
“我没有吃。”
她刚到英国一个月,整天被拉着见媒体、接受采访。她英语很差,除了hello什么也不知道,维克托要她怎样说她就怎样说。
有一天终于没有事情,布兰森一家人也出门了,只有叶丹青和佣人在家,她偷偷溜了出去,想看看外国什么样。
“结果发现街道特别陌生,人长得奇形怪状,还有好多醉醺醺的人,有几个甚至跑来搭讪。我当时胆小,转身就往回跑,却走进了岔路。
“我完全找不到方向,语言又不通,只知道维克托叫维克托,但我说维克托却没有人知道是谁。我只好在街上走啊走啊,走到天都黑了,肚子咕咕叫。
“那个时候我就闻到了这个味道,街边有家面包店,我从来没见过做得那么精致的蛋糕。木兰卖的都是老式蛋糕,人造奶油的那种,小时候也算奢侈品了,但在英国看到的一切都颠覆了我的认知,东西居然可以做得那么漂亮那么精美,像童话一样……”
“店员走过来向我问好,可我听不懂,就只盯着柜台里的草莓蛋糕,心里想肯定很好吃。店员把它拿出来,对我说了个价钱,我小声用中文说我没钱。她听不懂,但看我的表情可能理解了。她对我摇头,表示没钱不能卖给我。我只好走出去,坐在面包店门口,想着吃不到,闻闻味道也挺好。
“最后店员下班回家了,我还坐在那。后来维克托和詹妮弗开车找到我,把我捡了回去,斥责我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关在杂物间一个星期。一周之后他们把我叫到客厅,给了我一本护照,对我说,我从此叫米拉·布兰森。”
烤箱里的蛋糕正到了最香的时候,似乎叶丹青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回忆里,都掺了点苦涩。就像眼前这个蛋糕,甜归甜,但其中也加了一些酸苦的柠檬皮。
我回想起她过生日时我们在船上的对话,因而问道:“你有中文名和英文名,那你有小名吗?”
她想了想,说:“妈妈叫我青青,但是她生气的时候,会叫我小叶子。”
“冬天早上我不起床,她就喊,‘小叶子,要迟到了。迟到就会罚站,你不想坐着上课了?’”
她的眼睛在烤箱灯光映衬下,像一片湖水上漂了一盏掉落的孔明灯。
“我妈妈也会叫我小柠檬。”我说,“不过是在我们非常亲密的时刻,只有两次,都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小柠檬?”她觉得这个名字好新奇、好可爱。
她一叫,我的心就软了,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小柠檬上会长出小叶子。”
“什么?”她说。
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也太土了!我吐吐舌头,说没什么。
“那叶子上会长柠檬吗?”她小声问。
我羞得把脸埋起来,只剩一双眼睛。我想我现在的脸和烤箱的加热棒一样红。她却一直看我。
我深呼吸,侧过头去,她眼中沾了春水,慢慢靠近,眼帘垂下去两次又抬起,似乎在问我,要不要接吻呢?
我想。
这次我真的想,不然我怎么会逃出臂弯去接近她。但光我想不行,全世界都要想,不然烤箱就不会在这时候“叮”的一声响起。
蛋糕蓬得像撑开的伞面,离得太近,我甚至听到它在炽热的温度里嘶嘶作响。我们都被吓了一跳,这个吻就此破散。
叶丹青略带遗憾地朝我笑笑,轻轻叹了口气,戴起厚手套,打开烤箱的门,捧出烤好的蛋糕。
芬芳四溢。我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她笑道:“饿了?”
我怀疑我们已经被淬炼得习惯了接吻未遂后的气氛,我揉揉肚子,说:“确实饿了。”
她将蛋糕横着切开一半,在里面铺上满满一层芒果,再用奶油涂满全身,最后放上几片切得极薄的柠檬做装饰。简洁优美。
“起个名字吧。”她说。
我们经常给蛋糕起名,之前的巧克力蛋糕叫包青天的月牙湾,香草饼干叫健脑消愁片。
我说:“叫叶总裁亲手做的生日蛋糕。”
她眉毛拧成九曲十八弯,嫌弃我没品味。
“那你说叫什么?”我问。
她剪了一片绿菜叶放在柠檬片上,说:“叫叶子和柠檬。”
她关了灯点上蜡烛,让我许愿。
连续二十多年,我的愿望都是暴富,但今年不一样了。现在的我,思想觉悟更高,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默念:希望叶老师永远在我……
不,希望叶老师永远不需要讨好别人。
我吹灭蜡烛,愿望随之消散,不知会落进如来佛祖的手掌心,还是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我的27岁生日就这样平淡地度过,寿星本人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就算用万两黄金跟她换这个夜晚,她也不换。
因为她凝固的人生在这个晚上好似出现了一点点松动,像颗行将脱落的蛀牙。
睡觉的时候我仍在回味蛋糕的味道,我觉得它比叶丹青生日宴上,那个某某著名品牌的蛋糕好吃一万倍。
回味的时候,外面不知谁家忽然放起了烟花。挺应景的,权当为我庆祝。我随烟花快乐得要飞起来,正当我飞到半空,飘飘欲仙之际,大卧室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抽咽。
我竖起耳朵。
烟花是临街放的,离大卧室很近,有碎炮蹦在窗户上,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响。我猝然打了个寒战。
叶丹青的父亲就死于一场爆炸,而她,在爆炸现场目睹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