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丹青相识于偶然。
我偶然找到外婆留下的纸条、偶然去了上海、偶然住进杜灵犀家、在和叶丹青第一次分开以后,又奇迹般地参加了她公司的晚宴。如果没有这一系列偶然,我和她将永远没有认识的机会。
偶然,就是命运,因而掷地有声。当我回到老家打开房门时,我终于深刻地领悟到了如此命运。
去年我在同样的季节回来,屋里散发着和那时相同的气味。三百多日过去了,我恰似一根钟表的时针,兜兜转转回到零点。
只是我已经告别了偶然、告别了命运,面前等待着我的,是日复一日相同的必然。
在我放下行李的那一刻,叶丹青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眼前。离开上海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样貌变得很模糊,我想要她对我笑一笑,那影子却始终像云山雾罩,什么也看不清。
但现在,她的音容笑貌那样清晰,就像她还躺在大卧室的床上,一边读书一边懒洋洋地舒展四肢。
我们离开时门窗紧锁,锁住了她留在这里的气息,它在此酝酿了半年之久,一进门就悄悄地偷袭了我。
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难过了,但我对她的感情只是暂时地歇息,就像周末在家呼呼大睡一样,是等待周一卷土重来。
我边打扫卫生边抹去眼泪,可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坐在沙发上吃零食、在厨房煮咖啡,在我的小床上抱着玩具发呆。绵羊包掉出行李箱,书里还夹着我们在船上的合影。
太多了,我又怎么能打扫干净。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手机屏幕上全是我的眼泪,而我的手指离拨号键只有一毫米。为了防止干蠢事,我当机立断把手机扔了出去,它滑进沙发底下,被灰尘磨得咯吱响。
躺在客厅中央不知哭了多久,我才看到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竟然已经天黑了。霍展旗要我去吃烧烤,我说算了,刚回来有点累,点外卖了。
眼泪把我的五官都洗通,我终于闻到灰尘的气味,肚子也咕噜咕噜叫,我爬起来拍落身上的灰跑了出去。
砂锅店还开着,在门口也摆了几张桌子,两个人正吃得火热。老板娘招呼我,问我怎么半年都没来?我说去南方待了一阵,刚回来。
南方好啊,她说,气候好,也发达。
是蛮不错的。
她笑了,说这么久没见你说话都一股南方味了。之前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姑娘呢?咋没来?要不要给她也打包一份?
不用了,我说,她回南方了。
一去一回,她听得懂我的意思,也没有再问。拿到打包好的砂锅,我慢悠悠往回走。
此前我真是一语成谶,这里也容易触景生情,这些路叶丹青都陪我走过,虽说遇到她之前我也自己走,但孤独和孤独终归还是不同。
吃完饭我才有力气打扫房间,这样我自己也好焕然一新。
八月的天气很凉快,草开始黄了,但旅游季还没结束。游客成群结队在国道上跑,服务区水泄不通。
我开车出城兜了几圈,破车禁不起折腾,第三次就进了修理厂,那里的人建议我买个新的。算算这几年攒下来的钱,也不是换不了,冬天先凑合着先用,明年开春再买新的。
于是我又开着破车去了南山修行堂。拆迁款没谈拢,那边很是硬气,说你们不同意就不拆了。大姨小舅追悔莫及,又把那人拽回来商量,听说要低了五万多。
念佛堂没有几日可活了,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看看,像在临终的病人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和叶丹青之后恐怕就没人再来,屋里还留着我们凌乱的脚印,蒲团被翻得一塌糊涂,佛像也还躺在地上。
我把他抱起来。佛祖比去年更慈悲,一双慧眼像要超度我。我恭恭敬敬把他摆在供桌上,点了一支香,拜了一拜。
“阿弥陀佛……”
我本想抒发抒发感情,告诉佛祖这一年经历了什么,再求佛祖保佑。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不知从何说起。佛祖如果真的能看到一切,那请为我指点迷津吧。
佛祖默不作声。外婆说如果佛祖有心指点,你会在心里听到他的回声。可惜佛祖看我不太开窍,并没为我指出方向。
临走时我又去井边看了一眼,里面依旧是垃圾和泥巴,一滩水倒映着墨蓝的天空。我不想长大,越长大,就离过去的好日子越远,离遗忘越近。
遗忘比生活里遇到的破事更不可饶恕,等我到七老八十,是否还能想起外婆的样子、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否还能想起这间小小的念佛堂?或者,我是否还能想起叶丹青?
夏天结束了,每一天我都重复前一天的生活,睡觉、吃饭和工作组成三角形的屋子围住我,我在其中四处乱撞,撞到哪个算哪个。
霍展旗打电话邀我去打麻将,说你都好久没出门了吧?我掰着手指说,十五天?
自从天气转冷我就没有下楼,走在街上总会莫名地失落。和六月时不同,我不再需要人群了,毋宁说我想逃离他们。每个陌生的声音和身影都给我的孤单加上了砝码,他们的热闹会映衬出我的不足。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霍展旗问我,还是那件事?你不是说你不准备再查了吗?
我说,也不尽然,再说了放下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霍展旗不以为意,说,那也得放下啊,不然还端起来吗?
我倒是想端,也没那个能力。肖燃之前说得很对,我入不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