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响了,站台上几个买东西的人急忙跑回车厢。刚上车,车门就关了,一直叫卖德州扒鸡的小贩也歇了声,安静地等待下一趟车进站。
对面卧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带着他年迈的老娘。听他和别人聊天,说是带母亲去大城市探亲了,现在要回乡。
“你是哪里人啊?”上铺戴眼镜的年轻男人问。
对面卧铺的人刚打开扒鸡外面包的纸,撕下一条腿分给眼镜,眼镜微笑了一下,礼貌地拒绝了。
“我们东北的,你呢?”那大哥口音很重,让古时月觉得亲切。
“我是浙江人。”眼镜喝了口水,看那大哥狼吞虎咽,瞬间吃掉了半只鸡。
“姑娘,来点不?”他又撕下另一只腿递给古时月,古时月和眼镜一样,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在火车上的第二天,距她上车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自从13岁举家去了南方之后,她就很久没坐过长途火车了。
“姑娘你哪的啊?”对面的大哥问。
“我松台的。”
她到南方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口音却丝毫未变,听得大哥直呼老乡,说什么也要塞给她一包哈尔滨红肠。
“你也回老家?”
“嗯。”
大哥擦擦嘴,开始跟她和眼镜大谈世界局势,说苏联怎么怎么不行,老美怎么怎么不行,间或扯些家长里短。
古时月漫不经心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因为他的口音和讲话方式,想起来小时候在松台的一些人和事。
她在那里度过了灰暗的童年,直到现在,26岁了,还会梦到被古大狗和徐丽红不停打骂,他们不给她饭吃,因为倒水时洒出来了一点就惩罚她在门外站一整晚。
那时她的名字还是红霞。
她最好的朋友叫她小红,是楼下自行车修理铺家的傻子,看见她被关在门外,会给她送衣服送被子送吃的。后来古时月听说她走丢了,再也没找到,所以她在松台仅存的温暖也不在了。
但没关系,她还可以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叫王芙蓉。
和徐丽红结婚之前,古大狗是跟王芙蓉在一起的。但后来古大狗把王芙蓉抛弃了,所以他和徐丽红才这么讨厌她,因为她是前妻的孩子。
说实在的,古时月对王芙蓉没有印象了,只是听杜老三提了这么一嘴。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古大狗和徐丽红的女儿。
杜老三说,王芙蓉被古大狗赶走、离开松台的时候,她才五岁。五岁能记得什么呢?她只隐隐约约地想起自己穿着冰凉的、被尿湿的棉裤站在冬天的街边,只有那一个场景而已。
她恨古大狗、恨徐丽红、恨古时云、恨古时雨。有几次她偷偷去厨房拿了刀,徘徊在古大狗的卧室门前。
隔着门板她听到里面熟睡的鼾声,就让他在睡梦中死去吧,她站在黑暗中这么想着,却迟迟没有动手。
她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的勇气,她恨古大狗,但也怕他。
然而恨意积聚起来,终于促使她下决心实行了这次的计划。那两盘录像带就装在背包里,放在卧铺一角,她睡觉和上厕所都挂在身上,片刻不离身。
这是退路。她要离开古家,去过自己的生活。她深知以古大狗的性子是不会放过她的,她不得不这么做。
火车在第三天傍晚到达松台,对面的大哥还没到站,给了她一串号码,招呼她有空去玩。
她提着箱子下了车,感到一阵干燥的热浪,南方天气堆积在她骨头里的潮湿,立刻被晒干了,这就是故乡的夏天。她系紧脖子里的丝巾,低头走出车站。
到了招待所,她递上准备好的介绍信,前台在登记时说:“古时月,名字真好听。”
前台的女儿在旁边写作业,听到这个名字开始背诗:“‘古’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也不知是故意背错,还是一时记混了。
古时月笑了。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听着像有文化的父母对孩子怀有美好的期待而取的。可惜了,其实是算命的起的。
古时月在松台待了两天,谎称自己是远房亲戚,打听王芙蓉的下落,得知她去了八沟镇,于是第三天一早她就启程去了那个地方。
见到王芙蓉的第一眼,古时月觉得她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那个圆脸的女人偏偏长了精细的五官,都挤在脸中间的一块,显得脸更大,也透出几分刻薄。
她满脸狐疑,问:“你是谁啊?”
“我是红霞。”古时月说。
“红霞?”王芙蓉狐疑地打量着她,最后目光停在她脖子里的丝巾上,那里露出了一段疤痕。
听到这个名字时,她并没有露出古时月想象中的兴奋。她脑海中早早上演的温馨的认亲现场,被冷漠的现实一击毙命。
王芙蓉还是让她进门了,她看到了客厅墙上的全家福,心里徒然生出莫名的悲凉。人人都有家,就她没有。
“你真是红霞?”王芙蓉将信将疑。
“是,我跟着古大狗到南方去了。”不知为何,古时月的口音一下子变得像南方人一样。
“古大狗……”王芙蓉低声自语,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似的。
“但我在那待不下去了,他们对我很差。”古时月来前酝酿了一肚子话,她觉得王芙蓉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妈,一定愿意听她吐苦水,一定会安慰她。
王芙蓉一直皱着眉,她的抬头纹很深,好像曾经过了很久不如意的日子,烦心事沉积在了那些沟坎里。
古时月的苦水忽然自己蒸发了,一点也倒不出来。她踌躇了半天,对王芙蓉说:“我能来你这生活吗?”
王芙蓉受到了惊吓似的,声音也被削尖了:“你说什么?你想来这?”
“对,我不想再跟着古大狗了。我恨他,也恨徐丽红。你才是我妈妈,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古时月鼓起勇气。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在古大狗身边,无论做什么都要鼓起勇气,这令她觉得屈辱。她屈辱了二十六年,到了亲妈这里竟然还要这样。
王芙蓉啧了一声,觉得这是件很棘手的事。她让古时月坐下,又给她沏了一杯白糖水,才坐在她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红霞,不是我不想要你,但我已经重新结婚生孩子了,我孙子马上要出生了……”
她看着古时月,言下之意,她没办法留她。
古时月心里凉了一截,杜老三不肯帮她就算了,没想到王芙蓉也不肯,连亲生母亲都嫌弃她。
她克制了很多年的脾气爆发了,愤怒地指责王芙蓉:“既然你们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跑也不带上我,你明明知道古大狗是什么样的人,还扔下我不管!”
她边喊边流泪。每个人都有苦衷,但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王芙蓉露出为难的表情,安抚了她一阵,对她说:“红霞,我是对不起你。但古大狗没告诉过你?我……我也不是你亲妈。”
古时月瞪着眼睛瞅她,连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此前杜老三只告诉她,王芙蓉是古大狗前妻,可没跟她说不是她亲妈。
“你……你是我们捡来的。”
“捡的?在哪捡的?”
王芙蓉似乎有难言之隐,目光躲躲闪闪。
“快说呀!”古时月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双手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王芙蓉感到那像两只鹰爪。
王芙蓉这才在古时月进门后第一次仔细地看她,看到她那双略带内扣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悚。太像那个女人了!她经常在梦里看到她模糊的影子。
“说话呀!在哪捡的?”古时月粗暴地问。
“在……查干巴林。”王芙蓉心虚地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
“查干巴林?那是哪?”
“内蒙古那一带。”
“具体呢?”
“就……在一个村子里。”
“你们去那干啥?”
王芙蓉支支吾吾,古时月揪住她的领子,大声吼:“说话啊你!说个话这么费劲!”
王芙蓉从她身上看到了古大狗的影子,从而变得十分恐惧。古时月跟在古大狗身边久了,即便那样厌恶他,却也沾上了他的习性。
古时月松开王芙蓉,拍拍她的领子,说:“快告诉我,到底咋回事?”
这时她的乡音又回来了。
王芙蓉叹了口气,说:“你是古大狗从查干巴林一个农民家里抢的。”
“抢的?”古时月的眉毛拧在一起,“啥时候的事?”
“就六……六几年吧,你可能才一两岁。”
“哪个村?哪家人?”
王芙蓉痛心疾首:“别找了,那家人全都被古大狗杀了。”
“什么?!”古时月“噌”地站起来,捂着心口。
“你别喊。”王芙蓉拉她坐下,“古大狗把整个村的人都杀了,活着的只剩你了。”
“他为啥要这样?!”古时月心痛地叫起来。这么说,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因为他要钱。”
古时月心如死灰,这的确像古大狗会干出来的事。
“你妈为了保护你,被古大狗活生生打死了!我咋劝都没劝住。我说孩子这么小,没了妈咋办呀?古大狗说,那就一起弄死。你看你脖子上的疤,那就是古大狗拿刀划的!我跪在那边求他,好说歹说他才没下死手,说那就把你拿回去养吧,正好有人给他养老送终。”
王芙蓉低下头用袖子揩揩眼角,像是在哭。古时月已经怒火中烧,脸颊涨得通红,恨自己当初没一刀捅死古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