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上,一张叠一张,全是刚刚画出来的图,印着新鲜的泪痕,仿佛一摸上去,还能触摸到眼泪的温度。
程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松直看见台灯下的人影,笔尖顿了顿,仰起满挂泪水的脸,呆呆地叫:“爸爸。”声音**的,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也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了。
程老师拿过孩子的图,弯腰问:“你在学校,也是画这个?”
那是时清兰设计的预防艾滋的标志。
程松直长长的眼睫毛一闪,垂下滚烫的眼泪,没有说话。
但是程老师已经明白了一切。
时清兰是夏天去世的,程松直当时一直没哭,无论是葬礼还是后来,都只是傻傻地不知道周围的人在干嘛。如今入秋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的悲伤迟到了整整一个季节。
程老师想起下午那样打他,又愧疚又心疼,搂着小孩问:“怎么今天想起妈妈了?”
“厕所里,换了别的图。”程松直语气很平,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可是他一说完,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N市的公共场所照旧用着那个标志,只是学校认为对于小学生来说,那个标志还太抽象,对孩子们没有太大作用,就换成了几幅上厕所讲卫生的小漫画。
只是这样一件在别人那里完全不起水花的小事却像夜半响雷一样惊醒了程松直。他继明白妈妈不在了以后,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她存在的一切都会慢慢不见,如果他也不记得妈妈,妈妈就真的消失了。
看着孩子满面的泪痕,程老师眼眶也红了:“对不起,爸爸不应该打你,爸爸不知道,松儿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程松直放下铅笔,点了点头,跟着爸爸出去了。
小孩的伤太重了,坐不了,又站了两个小时,腿麻得厉害。程老师把小孩抱在大腿上,屁股悬空,慢慢地喂他吃一碗云吞。
程松直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不停地给云吞加料。程老师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把孩子揉进心里去,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松儿,明天放学以后,你去爸爸的学校找爸爸好不好?”
程松直抬起红肿的眼睛,道:“可是姐姐要带我回家。”
“你跟姐姐说,姐姐会带你去的,嗯?”程老师耐心道,“爸爸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
为着爸爸这一句话,程松直第二天在学校又成了一个乖小孩,只盼着平安无事地放学,然后和姐姐一起去三中找爸爸。
小学和三中大概有一公里的路,叶晓从小走惯了,不觉得远,路上好几次问弟弟累不累,都只看到弟弟猛地摇头。
程松直确实不累,盘踞在心头的只有兴奋和期待。他早知道,不会再真的见到妈妈,但是对于爸爸那句话,他还是愿意去相信。
程老师所谓的去看妈妈是在三中的校史馆里。三中历史悠久,又得到了不少校友的资金支持,前年盖了一栋新的综合楼,负一楼用来做了校史馆。馆里有一个板块是杰出校友,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贴着照片,底下写着介绍,用来接受学生们的惊叹。
程老师带着孩子一路走进校史馆,到了杰出校友照片墙前,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妈妈。”
令人眼花缭乱的照片,如果换了别人,肯定要从头到尾一个一个看,可是程松直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忙忙伸出手,就像小时候看见奥特曼玩具那样指着说那个,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只是伸出手,摸了摸照片上妈妈的脸。
程老师几乎要被他这个动作弄得落下泪来。
程松直转过头,看着爸爸,问:“妈妈在天上,对吗?”
“对,”程老师笑着回答,“妈妈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