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让我想想吧。”今日所知的一应事一件又一件地击打着他的认知,嬴稷感到头昏脑热,身体却淌过阵阵寒凉,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长吁了一口气,将遗诏合上。
楚暄看着他,给他倒了杯茶,温声安抚道:“不急,你慢慢想。”
嬴稷将这诏书和信放置案上,兀自斟酒喝了几杯,他望着窗外的明月,发起呆来。
楚暄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堂中静无人声,气氛有些压抑,二人皆是无言,各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嬴稷长舒一口气,对楚暄道:“安羽哥哥,我想去后院走走。”
楚暄问:“需要我陪你同去?还是你想一个人待着?”
“你陪我去吧。”嬴稷看着他,目光微闪,心中泛起酸楚,“有你在,我觉得安心。”
楚暄微笑地“嗯”了声,起身时看了眼案上的两壶酒,说道:“我看这酒不错,带到院中把盏赏月如何?”
“好。”嬴稷扬唇,二人出了正厅,嬴稷吩咐宫侍提上酒壶、酒具,向门外走去。
二人来到院中的凉亭内,楚暄帮嬴稷收拾好案上的书简,宫侍摆好酒壶,为二人斟好酒后便退下了。
院中仅剩二人,楚暄和嬴稷一同坐下,嬴稷握着酒杯往嘴里送,楚暄看着他,问道:“稷儿平时经常饮酒吗?”
“来燕国后偶尔小酌。”嬴稷抿了一口,放下,“都说秦国最有名的便是那西凤酒,可惜我至今都没尝过。”
楚暄也举杯抿了一口:“这燕国的酒,不如西凤酒烈,也不易贪杯。”
“回去后……”嬴稷目视着前方逐渐攀上树梢的明月,双眸映着烛火的光影明灭不定,“回去后,定要好好尝尝。”
楚暄闻言,看着他,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燕王宫建在地势较高处,这凉亭更是设于王宫的高位,坐于此间燕山北面与月下的蜿蜒长河尽收眼底,眺望这山川湖海可谓是心境开阔。
酒过三巡,嬴稷望着月色下的山川大河神思恍惚,借着醉意又因故人相伴便兀自说起了过往:“那年我刚知道自己要去燕国为质时既难过又心寒,父王那么多公子偏偏只让我去,我当时觉得父王一定很讨厌我,看都不想看到我,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失望了……”说到这他眼眶红了,不禁苦涩一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最令我难过的是,你还没回来,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楚暄垂下眼,心中亦不是滋味,拍了拍嬴稷的肩膀安慰道:“你父王是为了保护你才让你去燕国的,其实众多公子里他最看好你。”
“嗯。”想到刚才信中的内容,他抹了把泪,平复情绪后继续道:“父王让疾王叔送我来燕国,出了王城后我才明白这些年我被保护得太好了,也是那时候看清了这乱世的残酷。”
“这一路上我看许许多多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许多缺胳膊断腿的人,饿殍载道……”
在秦赵交界处,护送嬴稷的队伍被一群流民包围住,那些流氓或许是饿疯了,也不在乎拦的是谁,只想着从华贵的车队中讨口饭吃。
嬴稷听到外头的争吵声,撩开帘子想一探究竟,刚掀开帘子的一角一只枯枝般的手“嘭”的一声砸在窗沿上,吓得他差点儿叫出声,但很快这人便被侍卫撵走了。
侍卫掀开车帘,向他致歉:“是属下失职,吓到公子了。”
嬴稷摇头,透过窗子看向外头的景象,他们的车队被数十名流民缠上,侍卫们正驱赶着。
他望向那些流民,见他们个个骨瘦如柴,又黑又瘦,双眼却像是发着绿光,想上前却又捂着脸怕侍卫打他们。
嬴稷心脏猛跳,立刻下令道:“先停下!不要伤害他们!”他下车,取了自己的干粮,主动向流民们走去。
这时嬴疾也下了马走过来,嬴稷看向他,嬴疾对他点头,嬴稷露出笑容打开包裹将粮食分给流民们。
这些流民见到了吃食,目露精光,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拥而上,嬴稷吓了一跳,松开包裹被侍卫护着后退,那群流民们宛如恶狼捕食帮你争我抢,还有大打出手的。
嬴疾让他先上车,先离开,自己留在此处,命下属去附近县里买些粮食和防寒的物具安顿好这些流民。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人与人之间可以是霄壤之别……”
“可这些流民也是因战乱失去家园,并非生来就如此。”楚暄想到了越国的流民,亦是惆怅,也想到林辙之前同自己说的话,“在这之前他们或许也是谁家的公子、小姐,都是备受呵护与关怀的。”
“安羽哥哥,你曾和我说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君主一人之天下,可如今天下民不聊生,位高权重者却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富贵,这样的世道又岂是百姓的天下?”嬴稷只觉得心痛,亦觉得愤怒,“位高权重者不更应该去保护他们吗?否则坐在那个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楚暄被他这句话触动,眼中亮起了光。
回想这几年所见所闻和一路上见到的被战乱洗劫一空后的惨淡光景,嬴稷叹了口气:“这世间总是有打不完的战,百年来一直如此,各国守着自己的国土又侵占他人的国土,战乱中的百姓永无宁日……难道人世间就该是如此?”
楚暄摇头,说道:“不该是如此,但生于大争之世,若想天下安康,兵戈止息,须得以战止战。乱世终有结束的一日,会有一国来结束这场长达百年的乱世纷争,至于天下最终归于谁手便是各凭本事了。”
他看着嬴稷,认真问道:“稷儿,你相信自己是那个可以结束这场乱局的人吗?”
“我?”嬴稷一怔,瞬间酒醒,心头猛烈一颤,看向楚暄,眼中似有火光闪烁,既紧张又兴奋地说:“我……我希望!可……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安羽哥哥,你愿意助我吗?就像张子和我父王那样。”
楚暄将他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淡笑道:“先生曾教导我,天下各国就如棋局对峙,若想最终赢得此局,弃子得子皆为常事。
稷儿,正如你所说的位高权重者就应该做到保护他们的子民,你有这样的条件和机会,全看你怎么选择,倘若想成为这样的人,便跟我回秦国。但此番回去后你便是秦国的王,往后走的每一步都将改变世间的局势,若你想要成为最终的赢者,需将此愿永存于心中,谋长远之策,不可为短利所阻,如此,终有一日这天下之势便会如你所愿!”
说罢,楚暄替二人将酒满上,双手举杯对嬴稷敬道:“我将尽心辅佐于你,你尽管放手去做,我会站在你身后!”
嬴稷眼眶发红,也举起酒杯回敬道:“好!我跟你回去!稷儿定不负父王和安羽哥哥所望!稷儿定要当一个好国君!为秦国统一天下,结束这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槐树下,他们面对万里山川湖海,举杯相敬,许下心愿,亦如当年飘雪的庭院中嬴驷与张仪君臣同心定下的约定。
尘世兴衰聚散离合,历经几番沧海桑田,唯有这月光永不褪去,照亮了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