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闲庭信步而至,在魏嗣看向自己时也看了过去,回以微笑,这笑容在旁人看来只是礼貌问候,在魏嗣那处却成了暗藏的刀。
此次会盟除了魏嗣作为国君亲自到访外,秦韩两国皆为使者,韩国派的是太子婴,楚暄看其岁数与自己相近,三人各入其位起身走了个过场礼,又客套了几句。
楚暄发出一声感叹,笑盈盈地面向魏嗣:“没想到王上还能与臣相见,还是用这等方式。”
魏嗣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楚公子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不愧是张子之徒。”
楚暄知道他所言何意,面上笑意更深了:“可不是么,臣与先生境遇相似,一朝飞黄腾达都要感谢母国的栽培。最该感谢的还是王上您呢。”
对案,韩婴瞧着二人气氛不对,又疑惑又不敢出声,只默默看戏。
这番毫无诚意且剑拔弩张的寒暄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楚暄就开门见山:“臣今日奉秦王之命前来商谈邦交一事。”他向聂施使了个眼色,聂施将两份卷轴送至二人案上,“我王想重建秦魏韩三国连横,秦国会将蒲阪还于魏国,再让楚国将颍川还给韩国。”
韩婴闻言一愣:“楚国会同意此事?”
楚暄莞尔:“之前不会,现在会了。”
楚太子横杀人畏罪潜逃一事让秦国有了拿住楚国的把柄,魏冉部下一名秦国将领名为向寿,和他关系较好,又都是楚国人,嬴稷上位后宣太后便派向寿前去管理甘茂打下的宜阳。
然而向寿和甘茂在政见上一直不和,先前甘茂要将秦国的武隧赠与韩国遭到向寿反对,但最终还是送去了,可这事引来了楚魏韩三国合纵,也令甘茂扣上“私通韩国”的罪名。
得知太子横杀人之后,向寿提议用此事作为把柄要挟楚王将先前从韩国那处夺下的颍川归还,巩固秦韩联盟,若是楚国不答应,秦国便发兵攻打楚国。
此事在外人看来本就是楚太子横有错在先,加上齐魏韩合纵攻楚的施压,楚王熊槐自知理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同意,这样向寿便不费一兵一卒不使秦国割地也促使了秦韩结盟。
相比之下,甘茂之前赠武隧的行为便显得居心叵测了。
恰逢此时,公仲那边也掺了一脚,派出一名叫“杜赫”的使者去嬴稷面前称“公仲愿意通过甘茂侍奉秦王”。
这话一出直接煽动秦国众朝臣乃至嬴稷、魏冉等对甘茂的不满,也坐实了甘茂与韩国私交甚深,好在甘茂此刻正在蒲阪关,若是在秦国怕是现在已入狱中严刑逼供了。
这件事是聂施同楚暄说的,楚暄听着也为甘茂叹气,明眼人都知公仲此举来得蹊跷,定是受人指使,楚暄心中猜测这人便是嬴疾,却不敢说。
“韩王只需签下这份盟书,不消十日颍川的地契就会送往韩国。”楚暄对韩婴笑道。
“若真如楚卿所言,父王一定乐得与秦国结盟,今日孤就先替父王签下了!”韩婴大喜,觉得这结盟甚是划算。
楚暄道:“往后朝中若还有人要合纵……”
韩婴一边写着一边说,语气带着狠戾:“若有人再提合纵,提一个孤杀一个!”
虽然秦国攻下宜阳闹得二国产生了矛盾,但那毕竟是秦武王时期的事了,如今嬴荡已死,韩国确实也需要一个大国做靠山,朝中总有些反对的声音叫嚣着合纵,韩婴不满已久,刚好也借此机会将他们铲除。
“魏王觉得如何?”楚暄看向魏嗣。
魏嗣点头:“若是能将蒲阪归还,本王便同意了。”
他提笔正要签下,楚暄突然开口:“还有一事。”
魏嗣顿住,瞬间警觉,只听对方说:“臣恳请魏王能够善待那些越人百姓。”
魏嗣抬头看着他,淡笑道:“他们如今由遫儿护着,那片地也是遫儿在管,遫儿已为他们重建了村落,立了户籍,免除三年徭役。”
楚暄闻言安下心来:“不知太子……近来可好?”
“不似之前顽皮了,学问也有长进。”魏嗣莞尔,“他偶尔也会提起你。”
楚暄笑了下,不再多言。
魏嗣签下盟书,放下笔,看向楚暄时神情复杂,仍是郑重道:“本王与楚公子有过矛盾,然时过境迁,一切也该翻篇了,还望楚公子秉公行事,来日遫儿若做了魏王,还请您与秦国善待他。”
楚暄闻言点头:“太子与臣有师徒之缘,臣定会斟酌。”
回去的路上楚暄又收到嬴疾寄来的信,其中一封说甘茂趁夜跑了。
这倒是不意外,再不跑回去恐怕要被大卸八块了。
而另一封信,则是嬴疾的辞官书,和左相印放在一块儿,他让楚暄将这辞官书带给嬴稷,内里附上楚暄此趟的功绩,以及推举他为左相的荐言。
信的末尾写道,他将在韩国安度晚年,让楚暄勿忘了答应自己的事。
——
回到营帐已是深夜,林辙他们还未回来,楚暄也没有立刻睡下,脑中琢磨着那位“代先生”和太子横杀人的事,他坐到案边,起笔写下一封信,准备托聂施寄给嬴稷。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动响,是数万铁骑班师回营了。
楚暄放下笔,难掩心中激动,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一阵,朝门外看了眼,结果与站在外头的聂施目光相撞,见对方噙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问道:“楚大人是否需要小的替你前去打探打探?”
楚暄牵了牵嘴角:“不必。”答完后将帐帘一拉,转身回到案边,长舒一口气后继续写起信来。
一盏茶功夫后,帐外传来脚步声,林辙在前帐卸下战甲,简单活动了一下筋骨后亟不可待地钻进里帐内,轻手轻脚地逼近伏案写字的人,从背后环腰抱住他。
“我回来了。”林辙搂着他的腰,像只八爪鱼将人紧紧缠住,拿脸蹭怀中人的侧颈,说话声音黏黏糊糊的,“有没有想我?”
楚暄悬着的心落下,放下笔,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皱眉问道:“可是受伤了?”
“都是些皮外伤。”林辙搂着他的腰晃了晃,执着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
楚暄终于转过身,对上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捧着他的脸拉到自己跟前:“想啊,我日日想,夜夜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最想你平安!”
林辙被他哄得羞涩起来,楚暄只觉得掌中的温度越发的高了,面前的少年双颊薄红,神色懵懂地看着自己,正嘴角上扬,羞涩地傻笑。
少顷林辙回过神,将楚暄拉进怀中,抱了一阵后又放开他,得意洋洋地邀功道:“我此番随严君带兵冲锋夺回武隧,回去又可以晋爵了!”
楚暄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揉了揉他的头,宠溺笑道:“阿辙真棒!”
林辙乐呵呵地又将他抱住,嘻笑道:“等回了蓝田大营封了赏,我把那些赏赐都给你!这次你也在,我想……我想让你亲眼看看我被封赏晋爵!”
然而楚暄却是身形僵住,摸着林辙的背,沉默少顷后略带歉意道:“下次吧……我……不回蓝田大营了。”
林辙顿住,放开他,眼中满是失落,方才的喜悦顷刻间消散了,他垂下眼,轻声问:“你要去哪儿?”
这眼神看得楚暄愣住,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他险些改变了主意,冷静片刻后牵住林辙的手,莞尔道:
“我要去趟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