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八王子岭决战胜利的消息传回京都之后,原本风起云涌的“启蒙运动”,似乎像是被什么无形大手给掐住了脖子,逐渐走入沉寂,直至销声匿迹。
“所以我才会说,大楚百姓自古以来畏威而不怀德——就因为那厮打了胜仗,他以前干的那些反人类的事就翻篇儿了?”
京都城郊。某间昏暗的地下室里,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正围坐一处,谈论着什么。说话的是个肤色黝黑、身材健硕的青年,他的嗓音也和他这个人一样洪亮高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竟激起了嗡嗡的回声。
为首之人则正好相反。虽然身量也颇高挑,却是个典型白面书生的模样。听见同学这么说,他长眉微蹙,语气却很平和:“克礼,话不能这么说。大楚民族被封建专治压迫了数千年,如今帝制被推翻仅过四年就能有如此觉悟,已属不易。”
马上又有个女学生笑着附和:“是啊陈克礼!更何况‘畏威而不怀德’也不能用于形容我们楚人,东瀛人才更符合嘛!”
陈克礼浓眉也皱成了川字型,显然十分不爽。他瞪了眼插话的女生,本着不与无知妇人计较”的心态转而又面向为首青年:
“云扬老兄,这么说你觉得这事儿正常喽?”
他将手一挥,端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们都曾在书本中见识过法莱西大革命!那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啊——思想启蒙先行,民众觉醒在后,最后社会各阶层团结起来,把皇帝一家送上断头台!从此,新世界就在人民的呼唤和奋斗之中,诞生了!”
冷笑一声,话锋一转:“可再看看,我们的民众在干什么?姓沈的在西北疯狂杀人,屠戮民众,大家开始抗议,结果这货最后居然只判了个无期,监狱都没待几个月就被放出来了!和基辅罗斯侵略者打了十几次败仗、死了上百万士兵百姓,大家再抗议,结果这货就因为一场胜仗便被原谅了!
联邦建立已有四年,可除了打仗就是打仗,经济是一点儿都不见发展,民众生活水平是一点儿不见起色。就算如此,可还是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不对!这样不长记性的民众,将来我们的革命还能依靠他们?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国与国之间竞争如此激烈,早已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军阀治国必然民不聊生,民不聊生何谈工业发展经济腾飞?何谈恢复民族尊严?何谈民众生活幸福?”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顾云扬没有立刻反驳。他微微转头,扫视一圈“同道”们,然后才心平气和的开口:
“可是克礼兄,揠苗助长从来都不可行,甚至极有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迄今为止,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先例证明,依靠极其激进的手段能让一个幅员辽阔的巨大农业国迅速转变为工业国,能够极速实现复兴;也没有任何先例证明,被洗脑了几千年、充满小农意识的普通百姓,在接受激进理念之后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陈克礼虎目微眯:“什么叫‘另一个极端’?顾云扬,你不妨说得清楚直白些!”
“好啦好啦!陈克礼你小点声。真是的,嗓门儿这么大。”
最开始附和顾云扬的女生闵淑婷赶忙站出来,打断两个男生之间一触即发的争吵:“你俩扯那么远作甚,离题万里了都。眼下的事情不是很简单嘛,因为沈夜北打了胜仗,市民们好像一夜之间就忘了他之前的恶行,搞得这段时间的启蒙运动虎头蛇尾的——这才是问题关键!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咱们‘振兴社’该做什么,大家都拿出点儿实际可行的主意,这才是当务之急呢。”
“淑婷同学说得有理。”“是啊……”
其他学生交头接耳,小声附和起来。顾云扬也笑了笑——他这个人一向如此,好像永远都不会着急,也不会生气似的:“我也同意闵同学的意见。”
说完这句,他转身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刷刷刷”的写下一行字:
复兴须民强,民强须觉醒,觉醒须彻底,彻底须渐进。
“……?”
这次连陈克礼这个“刺儿头”都沉默了。倒不是别的,而是……
至少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中没有人能立刻搞清楚,这段话的逻辑在哪里。
“同学们。”
放下粉笔的顾云扬,继续娓娓道来:“人类历史长河中,没有任何一种趋势是只升不降的。如今浪潮褪去,并非启蒙运动式微,而是天理使然。眼下全联邦境内新兴团体包括我们振兴社在内,规模超百人者已有二十余个,但各团体核心诉求都可以概括为‘保主权,促发展,开民智’,既然共享同一目的,为何所有人不能联合起来……”“咚咚咚!”
瞬间一片死寂。
“咚咚咚!”又响了几声之后,外面传来冰冷的人声:“宪警搜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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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历1916年,初冬。
十月中旬,北方地区已然降温降得厉害。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沈夜北,他的伤情却反而因为天气渐冷而有所好转。
与他的伤情一起好转起来的,还有东北战场的局势。
——就在十几天前,安格鲁帝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对基辅罗斯不宣而战,一夜之间,基辅罗斯西境包括佩伦格莱德在内的五座城市便被安格鲁帝国东征军团占领。失去赖以倚仗的“重将”、已经被楚联邦军团折磨得要死不活的亚历山大元帅,在这种东西夹击的、恶劣的现实大背景下,被迫抬手就给了自己那张尊脸一个大耳瓜子:
1916年初,基辅罗斯对楚国不宣而战,开始了这场战争。
1916年末,基辅罗斯在楚国不宣而退,结束了这场战争。
这场侵略战争,最终以被侵略者的胜利告终,永载史册。
其间不过十个月,死亡二百一十三万军人——其中基辅罗斯七十一万人,楚军一百四十二万人。
一比二的战损比,不多不少刚刚好。巧合的像是老天事先早已写好的剧本,又或者,一个荒谬的玩笑。
“父亲怎么样了?”
黑河城总督府,三楼某间卧室门前。沈崇泽一身笔挺板正的联邦军团军装,新打了发蜡的头发丝儿锃亮,手里拎着刚刚摘下来的军帽,神采飞扬的询问着。在他对面,一名容貌平平的女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温声答了句什么,然后将他请了进来。
沈崇泽进来时,沈夜北正倚着床头看报。如有外人在场,光看这“父子俩”同框,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对亲兄弟——
事实上,沈崇泽也只比沈夜北小了十二岁。说是父子,确实多少夸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