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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阳陵荒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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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未时,京郊天地昏沉,细雨蒙蒙,如烟似雾。周子仁提一只竹编笼子,独自踏过泥泞小径,如期来到陈家住处。陈阿华饭后便将铁笼抬出猪圈,搬一张板凳坐在门前,眼下两片乌青,疲惫且麻木。幼狼还伏在笼底,毛发间沾着细碎雨珠,喉中呜呜低叫,怯惧的眼睛哀哀望着来人,耳尖直抖。周子仁瞧清它的模样,只一瞬错愕,眼里忽然就掉下眼泪。

陈阿华抬铁笼翻一个面,回头见他面有泪光,没好气道:“你哭什么?”

“对不住。”周子仁忙以袖拭泪,垂脸道,“阿华哥哥好心肠,子仁感激,一时不得自制……请哥哥莫笑话。”

陈阿华脸仍似铁板一块,抢过竹笼,提起那幼狼的后颈丢进笼中。待周子仁递来买下幼狼的银两,陈阿华却只看一眼钱袋子,不耐烦地把手挥开:“不必了!”“幼狼是哥哥涉险抓回来的,理应得到酬劳。”周子仁坚持道,“还请哥哥务必收下。”

两人相持不下,陈阿华拗不过他,一把抓过钱袋便拂袖而去。笼内幼狼低声哀叫,前爪轻刨竹条。周子仁抱竹笼入怀,撑一柄素面纸伞,朝陈家大门再行一礼才终于离开。

穆军士在学堂院前等待,与周子仁一道向夫子请过安,即往城门折返。雨幕轻薄,远山朦胧。路经农户们狩猎的南山,周子仁稍一顿足,侧头望山路曲折昏暗,袅袅白雾中透出几线青峦。“狼崽便是从这儿逮下来的吧?”穆军士仰头去看山间薄雾,“小公子不把它放回山里去?”

纸伞稍倾,周子仁抱稳微颤的竹笼,肩背已教细雨描深大片。

“穆伯伯,先回家罢。”他黯然道。

秋雨绵绵,小院草木漉漉垂头,桂花星落在满地红枫间。这一晚无星无月,院墙内外油灯照夜,给满院垂挂的雨珠喂进光斑流转。周子仁凝坐檐廊立柱间的栏杆上,脚边竹笼歪倒,膝头幼狼低伏,双眼紧合,毛茸茸的身躯时而发颤。他轻柔抚摸它的背脊,直到它睡梦中不再哀哀低哼,才低头深叹。

“现在想养狼崽子了?”

头顶蓦然传来一道话音,周子仁还未抬头便见人影一坠,是李明念轻盈落地,转瞬已站在他跟前。檐边有雨珠滴落,膝上幼狼抖一抖耳尖。周子仁呆愣片时,直望她那张陌生的脸,惊讶道:“你是……李家姐姐?”

“李明念。”李明念环抱双臂,歪头打量他,“你认得我?”

连忙抱小狼起身,周子仁弯身行礼道:“子仁见过明念姐姐。”

虽已见惯他动不动向人行礼,待奴隶也不例外……但此刻轮到自己,李明念仍是不自在。她直直立在原地,略一点头,冷眼瞧着他,也不回礼。中镇族人发明的礼数,她一贯最瞧不上眼。 “爹爹说姐姐在家中做客,可子仁还未面见。”周子仁亦浑不在意,抬眼坦诚地瞧她,“没想到这几日跟着子仁的竟是明念姐姐。”

“你知道我跟着你。”她挑眉道,“所以你会武功?”

“子仁不能习武。”他摇头道,“不过子仁五感天生要强些,能感觉到姐姐在附近。要不是有姐姐,穆伯伯也不放心子仁自己去阿华哥哥家。”

寻常人五感再强,也不可能发现她。难不成他是周廷晋的儿子,便天生要比别人能耐?李明念满面狐疑,那狼崽却在此刻扭动挣扎起来。周子仁怀抱不稳,只好重又坐下去,愧疚道:“子仁失礼。”他安抚地摸摸狼崽,对李明念道:“姐姐也请坐。”

“你坐着就是。”她倚到墙边,“为什么不把这狼崽子放回山里?你真想养它?”

周子仁只是摇头。

“若它真是狼崽,子仁当然会放它回山。可它不是,去山中生活便太危险了。”

“你知道它不是狼崽?什么时候知道的?”李明念诧异道。狼和狗的幼崽极像,尤其是陈阿华挑的这只狗崽,以假乱真绝无问题。若不是昨日听到陈阿华的盘算,她定瞧不出这一招鱼目混珠。

“姐姐也知道吗?”周子仁眸中一亮,“莫非姐姐昨日留在庄子里,是救了……救了那只小狼?”

“我要是救了它,你当阿华杀的是什么?另一只狗崽吗?”

他呆了呆,眼里光亮暗下去,轻轻哀叹一声,又流起眼泪。李明念问得理所当然,对那幼狼本无甚同情,可眼见周子仁低头落泪、脸上难掩哀痛,她竟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她冷着脸道:“哭什么?那母狼伤了陈阿华的父亲,陈阿华杀它的幼崽,也算一报还一报。”

“可那也是一条性命呀……”周子仁小脸垂泪,轻声叹道。“畜生命也算命?那天底下……”李明念欲道“天底下吃过肉的都是罪人”,转念想起眼前小儿只吃素,顿时一噎,改口道:“那陈阿华逮着的若是母狼,也不该杀它报仇了?”

周子仁摇摇脑袋,并未掉书袋子讲甚么大道理,眉眼间现出哀愁与不忍:“子仁不知。”

“那你哭什么?”

“觉得难受,眼泪便流出来了。”周子仁垂脸拭泪,稚音带着低落哭腔。他膝上幼犬呜呜哼叫,虽是未开智的畜生,竟好似有感人情,急急爬起来打转,以面挨蹭他的胸口,脑袋直往他怀里拱。周子仁忙将它搂近,觉出它身躯幼小带抖,他有意止住眼泪,却总也收不住。百般不得法,他只得道歉:“对不住,是子仁不好。”话语伤心,不知是为的膝头幼犬,还是为他那没能救到的幼狼。

李明念长在玄盾阁,何曾见过这般爱哭的小儿?她本欲再作追问,这会儿亦只有作罢。左右摸索一道,她从暗袋抽出条帕子扔给他,话锋一转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陈阿华撒谎的?”

周子仁道过谢,察觉拱着脑袋的幼犬要掉下去,便小心扶它到怀间。

“见到它的时候……子仁便知道了。”

“你还认得出狗崽和狼崽的区别?”

他还是摇头,小手摊开,任那狗崽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心。

“是它告诉子仁的。”

不想说便罢,推到狗崽子身上算什么?李明念只当周子仁不愿透露,瞥一眼他还挂着泪的脸,顿觉自讨没趣,起身要走。可一望头顶青黑四方的天,她脚步微顿,鬼使神差又问:“你当真觉得畜生命也跟人命一样?”

他擦去眼泪,点头道:“是。”

“那花草树木呢?”

忖量一会儿,周子仁道:“有些是一样的。”

“有些?”

转头环顾小院,他目光落向那棵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木,哪怕夜里听风摇枝叶飒沓,亦感生机勃勃。“譬如这庭院中的花草,它们也有生命,却与人的生命有些不同。”周子仁喃喃低语,“但那棵古柏……它和人是一样的。”他想得入神,等回过神来,方觉身畔再无人息。周子仁轻唤道:“明念姐姐?”应他的只有风响淅淅,微雨落地。

一夜雨疏风骤。

周子仁自睡梦中苏醒,正是晨光熹微时。窗外滴答声稀,身旁有幼犬鼻鼾细细。他迷蒙间隐约觉得不安,悄悄爬出被窝,趿履往院中去。万籁俱寂,天地如洗。远处夜幕褪色,淡出院墙上缘一线鱼肚白,照院内花草依旧,露珠垂垂,遍地落叶晶莹闪烁。那株古柏还矗立晨光之中,树冠枝条卷曲光秃,枯萎枝杈如碧空裂缝,竟是一夜之间已成萧萧枯木。周子仁呆立檐下,直愣愣望着那了无生气的枯树,面上血色尽褪,落下两行清泪。

良久,他猝然倒地,昏厥不醒。

-

“听说你那小儿病了?”

大殿龙椅高置,这句玩味询问竟似天音。

时至人定之初,武英殿内重重帷幔低垂,灯豆光芯晻晻,宫人长影相接。周廷晋拱手而立,一时只将头埋得更低。“回头让御医跟去你府里瞧瞧。”宝座上的赵世方语颇隽永,“到底是昭武大将军的独子,不习武也就罢了,可不能当个病秧子。”

“谢陛下关心——”周廷晋循礼下拜,“犬子一向体弱,秋来夜凉着了风寒,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那宫中秋收宴,他怕是又来不成了罢?你待这小儿倒是宝贝得紧,朕要见他一次都难。”赵世方一手托腮,仍旧漫不经心,“来年北伐,你可还要带他同去?”

“犬子胆小柔弱,离了微臣只怕不能自理,还望陛下体谅。”

将军府管事能干、家仆无数,还能教他那小儿饿死不成?赵世方心底冷嗤。“朕记得六年前你给他落户,还闹了一阵风言风语。”他饶有兴致道,“军中人人都传这孩子是你遛马时捡回来的,你却非说他是你亲儿子。你至今未娶,也不爱拈花惹草……问你这小儿生母是谁,你又尽给朕胡说八道。”他俯低身子,右肘撑到膝头,戏谑道:“这年头有父不详的,可除了被扔到荒郊野岭那些,还没见哪家孩子母不详。如何,想了六年,你可给朕想出个新鲜说法没有?”

“微臣惭愧,故事讲得不如那说书先生,硬编也是编不出来的。”周廷晋恭恭敬敬抱拳垂首,故作正经道,“倒是当年西南一战臣险些丧命,危急间恍恍惚惚,梦一神女相救,又与那神女颠鸾倒凤、飘飘欲仙……臣至今还历历在目。后来北境那夜,臣领着马在池边饮水,抬头就见天上飘来一团五彩祥云,池中金光一片——微臣粗人一个,那里见过这等世面?于是如坠雾里,再回过神,怀里已多了个襁褓婴儿。”他摇头哀叹,“想是那神女嫌臣卑微,抚养臣的孩子有损颜面,便将这小儿送回臣手,教臣看着养大便了。”

这一番说辞尽是淫言秽语、荒诞不经,殿中内官不由侧目,而龙椅上的赵世方却大笑起来。“朕就爱听你六说白道!”他拊手称快道,“自打你去了北边镇守,这朝廷上下也就九弟还能同朕顽笑。那些狗屁朝臣空有一身武艺,胆子却比针眼还小,当真无趣之至。”

周廷晋俯首自谦:“九王爷慧心妙舌风流倜傥,臣是万万比不得的。”

“九弟确实聪慧,只可惜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病弱不能武的。”赵世方稍稍敛容,一声长叹,“说来……当年几个皇子当中,九弟资质最佳,武学上亦最得师傅青眼。若非幼时被父皇亲手废去根基,他恐怕早如你一般驰骋沙场,也不至于成日里病歪歪的。”

“臣素来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当年能在先皇麾下苟安,实属臣侥幸。”

“不是你侥幸,是你的确太能干。否则周家世代功绩平平,到你这里怎就出了个昭武将军?”重又倒向椅背,赵世方摩挲靠手圆柱上的青龙纹饰,“朕原本还指望你那小儿也是个能干的,父子俩一同为朕效力,也好教朕替北境那帮蛮人少操些心。如今看来,这美梦怕是要落空了。”

他话音未落,底下周廷晋已扑通一声跪得干脆,洪声请罪道:“微臣有罪——”

“罢了,连朕膝下都有几个不孝子,这事儿也怪不上你。”赵世方大手一挥,待周廷晋谢恩起身,才若有所思地眯眼道:“不过……朕还听说你那小儿心慈,就是对奴隶也十分恭敬?前几月太子送到你府上供玩乐的老奴,竟也给好吃好喝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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