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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阳陵荒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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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中这等琐事,他大贞皇帝竟也一清二楚。周廷晋心下一沉,脸上只狡黠一笑,赔罪道:“犬子自小随微臣长在东北,边关荒凉,那里得见这般稀奇玩意?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教陛下和太子殿下见笑了。”

“欸,话不能这么说。”龙椅上那位不以为然,“军营里长大的,哪个没看惯打打杀杀?莫说抠了眼珠砍断腿脚的玩意,便是肠子直往外流的也不少见。你那小儿对南荧族奴隶都这般仁善,定是你言传身教的缘故。”他唇角带笑,一双鹰目直将周廷晋锁住,“平日在军中,你和那些贱籍小兵也是打成一片的罢?”

“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些贱籍兵役,臣同他们那有什么打成一片的?打落他们狗头倒是不少。”周廷晋面不改色笑道,“臣戍边无事时收了好些美酒,这帮西南来的蛮子手脚不干净,前年竟连偷了几瓮去卖。光为着这事儿,臣且杀他们好几轮了。”

垂帷内里人影闪闪,有宫人停步香案前,点燃鎏金莲花薰炉中的香粉。上座之人一声不吭,周廷晋亦只垂衣拱手而待,未见惶恐。“行伍间也罢了,总要有一些奴隶充军。你只记住,待这些东西不可有什么慈心。”许久,但闻赵世方轻描淡写道,“你常年征战沙场,当知同情敌人便是兵败的第一步。”

周廷晋一抖朝服宽袖,伏地一拜。

“臣——定当铭记于心。”

夜凉气清,天深月明。周廷晋踏夜霜出宫门,已闻三更锣起。亲兵牵两匹枣马候在宫墙外边,见他出来便驱着马儿迎上去。他走得慢,有意离宫门前的守卫远些,待认定周围再无旁人,才将马牵到周廷晋跟前,小声问道:“将军,今日怎地这么晚?”

接过缰绳,周廷晋抚一抚马脸,不答反问:“府里的事都交代下去了?”

“是。”亲兵应道,“小公子睡下后,兄弟们便悄悄把那古木移出去了。”

周廷晋颔首,掀起衣摆翻身上马,领亲兵纵马往城西去。半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昭武将军府。

西偏院藏在府邸深处,小路曲曲折折,乘夜移出那株巨大的枯木也总要费些工夫。周廷晋穿幽径而入,脚下鹅卵石间尽是树根抖落的泥土。夜里小院阒静无人,一轮冷月悬于墙端,映得满地薄霜银亮,只墙角那处奇宽的土坑一片幽深。隔壁院落的檐顶影子微动,他余光掠过一眼,不动声色,只身推门走进主屋。室内不见灯光,架子床已放下围帐。他揭开帐子坐到床边,借薄薄月光瞧一瞧床上小儿的脸。周子仁睡得沉,额上蒙有细汗,小脸苍白,呼吸黏重。前些日子被他捡回的狗崽蜷在他身旁,紧紧挨靠他的手臂,压住他袖摆一角酣睡。周廷晋拎那狗崽扔到一旁,轻捉周子仁的胳膊要放进被褥,却见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

“爹爹。”周子仁叫他。病了好些时日,他清脆的嗓音已变得虚弱沙哑。

周廷晋于是放下手道:“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周子仁揉一揉睡眼,“爹爹今日回来得晚些。”

拿衣袖替他揩去额汗,周廷晋见那狗崽欲爬到小儿怀中,便随手将它拨开。“陛下留我共议北伐之事,回来就晚了。”他道,“你现下还困吗?不困就陪爹到外头坐坐,没日没夜这么躺着也不好。”

也不问眼下时辰,周子仁乖顺地点点头。撇下衣架上的繁琐衣物,周廷晋俯身,被子一卷便将儿子包起来,严严实实抱到院里。

父子俩在石桌边落座,周廷晋低头看怀中小儿,果然见他对墙角那处深坑定定而望。

周廷晋轻轻揭过道:“我让老穆他们把树移走了,没得教院子死气沉沉的。”

点头不语,周子仁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擦了擦眼泪。“它在那里站了好多年,”他低低切切道,“本可以长得再高一些,望得再远一些。”可如今便是春去秋来,它也再不能高高长在这院中了。周子仁悲从中来,只因不愿爹爹再担心,便强忍了泪水,默默良久,平复呼吸靠在父亲怀里。

霜风习习,秋烛孤冷。庭院四时景不同,周子仁喜爱院内生灵,却也知草木枯荣有度,难得岁岁长青。“爹爹,很快又要打仗了吗?”他轻声问道。

“嗯。”周廷晋替他裹紧棉被,“等开春咱们就出发。”

忆起冰天雪地的北境,周子仁神色黯淡。

“北辰族人从未欺负过我们……为何我们一定要去打他们?”

好问题,周廷晋短促一笑。“人界统一过四次,只有第一次统一了五族。”他徐徐答道,“始帝燕行就是北辰族人,可即便是在他的元朝,其他四族也没能踏进过北境。北辰一族固守不出,我们对人界最北又一无所知,便总以为那里藏着什么宝贝,非得拿下它才好。”

“可是一打仗,又会有很多人死掉。”周子仁不甚明白,但知战场马革裹尸,即使爹爹这样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也未必总能生还。他愁眉不解:“别人家的宝贝,我们为什么非拿不可呢?”

这话若是教外人听见,大贞皇帝只怕没几日又要留他长谈了。周廷晋捏一把儿子的脸,开口未加斥责,且答道:“因为人都有偏爱,且定会偏爱自己。既然偏爱自己,那有什么好的当然都得搜刮囊中,也不管它本来是谁的东西。”

怀中小儿垂脸细思。

“那……如果人人都没有偏爱,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了?”

“这为父可就不知了。”周廷晋好笑道,“且不说人人如此,天底下便是有一人当真了无偏爱,为父也心服口服。”

周子仁扬起脸,面有疑惑。

“爹爹不就是吗?”

“我?”

他点一点头,认真道:“伯伯们都说爹爹治军严明,从无偏私。子仁也知道,爹爹心里是不愿打仗的。所以爹爹爱饮酒,为的是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周廷晋朗声大笑。“你爹爹只怕不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人了。”拨开儿子额前的碎发,他笑叹道,“若不是偏爱于你,管它削官罢职还是斩首示众,为父自也不会接这北伐的差事。为保我儿平安,为父只得拿万千将士的命去冒险,也只得去与那无辜的北辰族人搏命。”此话不假,他玩笑般感叹,倒显得无愧无悔。

周子仁闻言愣怔,半晌,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忙低下头去,周廷晋便以为是教风迷了眼,伸手探他的额温:“身子又难受了?”周子仁却只摇头。“子仁喜欢爹爹,也喜欢爹爹待子仁好。”他轻声细语,哪怕已拭去眼泪,语气也难掩悲切,“只是子仁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种喜欢也是有代价的。”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做什么?”周廷晋道,“人活一世,爱与被爱皆是寻常。孤苦悲愁也好,团圆欢欣也罢,到底带不进坟墓里。多思不如多行,凡事顺则乘风破浪,逆则迎难而上便是。”

倚在父亲怀中颔首,周子仁静静望那古木扎根的墙角,神思哀倦,不再言语。

这一病又去了数日。

战事将近,周廷晋一连几日晚归,府中练武场空空荡荡,很是冷清。从前周子仁还去看军士们习武切磋,而今父亲不在,便索性躺在房里,少有走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他听窗外西风萧萧、远处栖鸟悲啼,总是难免落泪。那幼犬便伏在他身畔,哼哼戚戚,替他舔去泪水。见它这般乖乖趴着望过来,黑溜溜的眼睛目光哀愁,周子仁于心不忍,不时下床陪它去院里玩耍,病也竟渐渐有了起色。

十数天过去,他终于又能在午后前去田庄学棋。

秋深渐寒,碧云天上雁南飞,黄叶满秋山。周子仁体弱,出府前添一件丝质曲领襦,外衫还是他喜爱的月白色,如旧走在山路间,心境已不复从前。他缓步而行,忽见前方山麓有青桐迎风摆,摇落一头枯叶。树下立着一道人影,灰裋佩刀,颊有方印。周子仁虽只见过一次,也远远便认出那是李明念。待走到她跟前,他照旧弯身行礼道:“明念姐姐。”

随行的穆军士清一清嗓子,李明念不加理睬,亦不回礼。穆军士原就瞧不上玄盾阁这些不三不四的门人,那里受得了这等冒犯?眼看要发作,却听周子仁恳请道:“穆伯伯,子仁想同姐姐说几句话。可否请伯伯在前面的凉亭等子仁?”他态度谦顺有礼,穆军士不好拒绝,只得怒瞪李明念一眼,憋一肚子火气,大步朝凉亭去。

待他走远,李明念才转向周子仁,端详他尚带几分病容的脸。

“一病大半月,你倒是一见好又往外跑了。”

面前小儿不答,俯首又行一礼。“这几日姐姐没露面,子仁还未向姐姐道谢。”他诚恳道,“那天从庄子回家,子仁托余大哥去山里替幼狼立碑,隔天才听说山上已有一座新立的无字碑了。子仁事后回想,定是姐姐那一晚安葬了幼狼。”

不过一块无字碑,难道就不能是旁人立的?李明念有心刁难,话到嘴边却一转:“就因为这个,你没告我的状?”

周子仁发了会儿楞,等明白过来,才黯黯别开脸。

“……古木的事,本不是姐姐的责任。”

分辨不出他言下之意,李明念沉默一时,只盯着他道:“树是我弄死的。”

“子仁知道。”

“那如何不是我的责任?”

他摇一摇脑袋,垂首道:“是子仁之过。”

“怎就成你的过错了?”她脱口追问,心中竟有些气恼。冤有头债有主,她不屑陈阿华杀那幼狼出气,但也厌烦这小儿慈心泛滥。他既不懂陈阿华的苦楚,她便教他尝尝仇恨无力的滋味——横竖不过一株老树,他悲愤告状是正中她下怀,若不然则恰可揭穿他的伪善。孰料他大病一场,明知她是罪魁祸首,再相见竟是这般无恨无怨的反应?

然周子仁凝思片刻,未觉她心绪浮躁,最终只平和道:“爹爹曾说,军中法纪严明,为的是护全军性命。偏私必致无辜者受累,故法纪不容私情,如有偏私,须得严惩。”他眉眼尚且稚嫩,神色间却悲悯切切,“偏爱是罪,被爱是罪。姐姐与那古木原无瓜葛,若不是听子仁说了那番话,也必不会去动它。所以是子仁的责任。”

“什么歪理。”李明念急躁骂道,“又不是人人听了你的话都会对一棵树下手,分明是我的错,你抢着认做什么?病了这么些天,不会就是因为自责罢?”

她口中连问咄咄逼人,教周子仁听了一愣。虽不知她缘何恼怒,他还是施礼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李明念正恼恨他言行出其不意,闻言更是语气不善。只见周子仁病容略显疲惫,却面现微笑,真诚相谢:“多谢姐姐安慰子仁。子仁病已大好,会尽力不再自责。”他坦然望进她的眼,“也请姐姐莫自责了。”

梧叶飒飒,雁去如刀。李明念耳中“嗡”的一震,登时骇然不知所措,备下一肚子讥讽竟无从开口。哑然迂久,她口未动、身先动,待神志回笼,已撇下周子仁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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