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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纭纭方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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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规镇学堂坐落北山脚下,屋舍多为栅居,四壁移门敞开,入秋后山风穿堂,甚是凉爽。

平旦自玄盾阁出发,周子仁横穿小镇步行至此,天色尚未擦亮。学舍内空无一人,他背着书匣登上竹梯,只望讲台两旁烛灯微闪,百余张书案摆放整齐,坐席已铺上团团软垫。门屏额上没有牌匾,单悬一幅绢本设色的长图,朱砂磨就的赤色于暗淡烛光中细细闪烁。周子仁走近细看,图中古城人烟繁盛,放眼一派陌生的繁华景象,衣、食、住、行的风俗皆是罕见。

他瞧得出神,正欲沿图画的方向走动,才听身侧有人道:“喜欢这神封古都图吗?”

周子仁循声望去,但见一老者立于身旁,须发花白、布衣黄冠,虽年逾古稀,却身姿挺拔,丰神淡雅。他出现得悄无声息,此刻捻须笑看那风俗长图,竟好似到来已久。一眼即认出此人身份,周子仁忙跪行拜礼:“子仁见过夫子。”

“起来罢。”杨青卓扶他起身,“你入学堂之事,李阁主已与老夫说过。步廊县虽不只这一间学堂,但老夫这儿有许多长居县府的学生,每日丑时初即动身赶来纭规镇,往返不便,故而不设内外舍。今后你与同窗相处,不论年长年幼,都要和睦友善。”

“是,子仁定谨遵夫子教诲。”周子仁恭敬道。

“你是中镇族人,而今住在玄盾阁?”

“是。家父与李伯伯是故交,如今子仁双亲已故,李伯伯不忍子仁孤苦无依,遂接子仁到阁中照料。”

“嗯。”杨夫子点头,又转向讲台上方的图画。

“方才你瞧得入神,可是中意这幅神封古都图?”

“此作画技精妙,子仁十分钦佩。”周子仁回答,“西太族与中镇族素来亲睦,图中神封城的风土人情却似与阳陵大不相同,子仁也甚是好奇。”

“你去过阳陵?”

“是,子仁曾有幸亲见都城,但尚未去过神封。”

“此图依古籍所载还原始帝治下的神封城,与而今大贞的神封确是大相径庭。”杨夫子道,“你对元朝可有了解?”

“子仁知之甚少。”周子仁诚实道,“只从前在书中读到,元、亨、利、贞四朝中,元朝仅历一代人皇,始帝燕行消失后即被推翻,统治不过二十五年。”

“那你可知这二十五年间,始帝燕行有哪些功绩?”

“修官道,筑水坝,开六渠,兴农耕,推元文……不胜枚举。”

夫子又问:“凡此种种,你以为何者最重要?”

垂脸细想一阵,周子仁得出答案。

“子仁以为,推元文和修官道最重要。若二者择其一,推元文当为首要。”

“为何?”

“五族皆通元文,便得沟通之法。既得沟通,农耕、水利也可自异族处习得。”周子仁道,“官道四通八达,亦为同效。但人界广阔,马力有尽……人有不达之处,文字却可跨时空。正如这神封古都图,画师未曾亲临元朝国都,仍能得见于古籍记载中。”

杨夫子捻长须一笑。“老夫曾有一学生,他也以为始帝推元文乃第一要举。”他和蔼道,“不过与你不同,他以为推元文、修官道虽沟通五族,却也诱动干戈。无沟通之可能,便无比较之高低;无比较之高低,亦无扩张之野心。好比灵墟岭之于南荧族,地势的阻隔既可为障碍,也可为壁垒。”

记起北境血流成河的战场,周子仁心中一痛:“沟通确可助长战争,但并非干戈之源。”他低眉强忍,轻轻答道,“子仁以为……人心贪婪,却也无私。不论文字、道路,皆无善恶之分。或干或戈,亦不过人心百变。”

缓缓颔首,杨夫子面现慈爱之色:“可惜他如今已不在纭规镇,否则老夫定让你二人辩论一番。”他负手望向壁上图,“子之所见,非吾之所见;子之所想,亦非吾之所想。同一座古都,见者不一,所述便不一;同一本古籍,读者不一,所想便不一。此图不过画师一人之所想,本够不上古都真貌,况乎其所读只一人之所述?他人之见未必即真,但若闭塞视听、固执己见,必难得窥事物全貌。”

周子仁细细听来,拱手道:“子仁受教。”

这时廊上一阵人声响动,两名少年谈笑而入,一见杨青卓便上前行礼,恭敬有加。

“见过夫子。”

“夫子。”

几个仆从打扮的青年紧随入内,额角刺字显眼,其中一人还挎着刀。他们远远向这边鞠了一躬,而后垂着脑袋散作两拨,分别围聚到两张书案前,备好笔墨纸砚。“今日还是你二人到得最早。”杨夫子含笑侧身,对那两名少年道:“正好,来见见子仁罢。你们年长他几岁,今后同窗,务必友善共处。”

“子仁见过二位哥哥。”周子仁应声作揖。

“印博汶。”黎色衣衫的拱了拱手,蹀躞带上宝剑摆动。

左旁的少年则是一揖:“敝姓申,名相玉,本贯步廊,家住县府。”他一身雪青鹤氅,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冠上美玉衔翠,乌发雪肤、容貌端秀,抬眼间已将人量看一番,微微笑道:“听闻玄盾阁来了位小公子,既非门人,又非长老亲眷。想必这位弟弟便是了。”

“是。”周子仁答道,“子仁姓周,原籍志室,现今便住在阁中。”

“玄盾阁来的那个竟是你?”印博汶闻言打量他,面露挑剔之色,“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家伙……你看着年纪挺小,可有六岁?若未满七岁,是不必来学堂的。”

六岁?周子仁仰头看看他,再低头瞧一瞧自己。

“子仁已年满八岁。”他认真道。

印、申二人无不惊讶,惟杨夫子抚须朗笑,好生愉快。

学堂不设内外舍,但同窗之间自有亲疏。周子仁身量小,教夫子安排了讲台前居中的书案,歇课时便见学生大多只与邻座交谈,好似申相玉和印博汶,虽也同周子仁说话,却对老远凑过来的郁有旭爱答不理。“再过两日便入冬了,当真可惜。”郁有旭满脸堆笑,见插不上话,便与周子仁攀谈起来,“你要早一月来,还可多几天清静日子。”

“入冬有何说头吗?”

印博汶斜过眼来:“夫子没同你说过?”

“未曾。”

申相玉把玩南红手串的长指一顿。

“这便怪了,从前每有新人进来,夫子都会特意嘱咐。”

“许是看子仁住在玄盾阁,便觉无甚要紧。”郁有旭忙说。

重重搁下手里的凉茶碗,印博汶面色不善。“玄盾阁门人好歹还有些用处,那些东西哪里比得上?”他转面又问周子仁:“步廊县大把有头有脸的人家欲请杨夫子为师,这你可知道?”

“子仁略有耳闻。”周子仁道。李显裕曾与他提及此事,却是一带而过,不曾详说。

印博汶神色稍缓,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但杨夫子偏要在纭规镇办学堂。这便也罢了,如相玉兄这般求学若渴的,再远也不辞辛苦,每日都头一个到,从不躲懒偷闲。虽则如此尊师重道,这学堂里似我们这样的学生却寥寥无几,你可知是为何?”不等周子仁反应,他已厌恶地一哼,“只因其余的都是些粗野贱奴。”

贱籍?周子仁环顾学舍,除去几位同窗带来的奴仆缩在角落,未见他人额刺墨纹。

“志室县位居东北,本是中镇族的祖地,想来少见南荧族人。”见他面有不解,申相玉温言解释,“西南却是南荧族故里,如今虽为中镇族主事,但贱籍奴隶仍占多数。在我们大贞,七岁以上的贵族和平民男子方可入学堂,只杨夫子的规矩不同,但凡年满七岁,不论贵族、平民还是奴隶,皆须在他的学堂念书。”

“夫子原还要收女学生,最后却没成。”郁有旭接过话头,挤眉弄眼地笑侃道:“别说正经人家了,便是奴隶也没得教女娃娃入学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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