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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刹那无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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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琼——采琼?”

巫采琼回过神,远处大鳌山的灯火煌煌荧荧,席韧站在她身旁,冲她无奈一笑:“瞧什么呢?”

他们刚从乡居外的望风楼下来,身后主道一路北去,翻山越岭。巫采琼回头一望,还能瞧见望风楼顶那只迎风微摆的兔子灯。这小楼废弃已久,登顶的木梯一早腐朽断裂,故而少有人至。每逢花灯节,总是席韧带她飞上楼顶,将花灯高高挂起。

“你方才说什么?”巫采琼问他。

对上她那双滟滟明眸,席韧面颊微红。

“我是说,今年我会求师父替我安排契主。”他话语一顿,“到时若是……你……”

他瞧着她,眼神温柔小心,又饱含希冀。巫采琼倏尔红了脸,目明如炬。

“车长老还未答应,你现下便提这个做什么!”

她喉音发紧,一声质问又急又高,实不知是羞是恼。席韧心头一凛,但见她板起的脸上藏着一丝恐惧,不禁怜她年纪小,神色又软下来。“也是。”他于是说,瞥见她蝴蝶发饰的翅膀颤动,便抬手轻按住,“我不会教你等太久。”

分明是缓和的话,巫采琼听了却脚下一跺,扭头便跑。

“采琼!”席韧一惊,忙追上前拉住她,“怎么了?忽然跑——”

瞧清她脸上泪光,他一句话卡在喉中,再开口也急切起来。

“怎么哭了?你不高兴?还是……你……你不愿意?”

“不许提!”巫采琼直跺脚,虽哭得狠,也不愿败下气势,“我叫你不许提,你还非要提这个!你存心要气我!”

“好,好……你不喜欢,我不提便是。莫哭了,好不好?”席韧柔声安抚,张开双臂要抱她,又记起她而今已成年,连忙止住。见她仍是泪水涟涟,他胸中酸涩,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我本意也是先与你定亲……你若觉得太早,那就等我脱了贱籍回来再说。”

巫采琼擦着眼,一把抢过帕子,眼泪又凶又急。她知道席韧很好,车长老器重他,阿爹看好他……他待她也好,照顾她、疼爱她,从不冲她发火。虽然席韧长得不够漂亮,巫采琼不喜欢,但她阿爹也不漂亮——大约夫妻之间,有一个漂亮便够了。可她不愿像阿娘。她不愿像阿娘一样远嫁,也不愿像阿娘一样伺候丈夫。

巫采琼记得阿娘的模样:她跪在床榻前,双手替阿爹脱去鞋袜,低着头说话。那画面挥之不去,巫采琼只觉阵阵发冷。

夫妻也都是那样么?她想问席韧,却紧咬着牙不开口。若他敢那样待她,她一定拿阿爹的毒粉杀他。

两个提灯的醉汉摇摇晃晃经过,听闻抽泣声即停下来,举起花灯探看。

“小姑娘哭什么呀?可是这贱奴欺负你啦?”

“要不要哥哥们替你教训他?啊?”

他们一唱一和、满口酒气,说罢便笑作一团,踉踉跄跄走近。巫采琼教这调笑一刺,顿时火上心头。她一抹眼泪正要反击,却被席韧拉住袖管,只听他低声道:“走罢,我们再去花灯集逛一逛。”

那耳尖的醉汉呼喝起来:

“哎唷,贱奴要当街掳走良家女了,还不快去报官!”

巫采琼忍无可忍,唰一声拔出席韧腰间的玄铁剑。

“采琼!”他出声呵止,可她不管不顾,手中玄剑一挥,直指面前的轻浮醉汉。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玄盾阁的人,也轮得到你们指指点点!”

她眼下愤慨至极,铆足了劲怒叱,娇软的嗓音却全无威力。那两人手无寸铁,瞧她脸蛋俏丽,竟浑不将她的剑放在眼里,只挑着灯哈哈大笑:“哎唷,性子还挺烈!”他们交换一个眼神,笑得愈发猖狂。

“玄、玄盾阁……玄盾阁怎么啦?玄盾阁的人……还不得守咱们的王法?”耳尖的那个顺过气来,满口揶揄,“外头战乱还没完呢,玄盾阁门人就能大摇大摆携兵器上街啦?”

“还是带着剑欺负漂亮姑娘——”另一个接口。

“走走走,咱们去找军爷评评理!”

他们前俯后仰、勾肩搭背,装模作样要往镇上去。

巫采琼气不过,举剑便要刺,又教席韧按下了握剑的手。

“他们是平民。”他压低喉音,蹙眉隐忍,“眼下戈氏之乱未平,不可冲突。”

“他们是平民,我便不是了?”巫采琼恨道,“我阿爹也是脱了贱籍的,凭什么教他们欺辱!”

一沉右手将他挣开,她再欲追上前。

“采琼——”席韧揽住她的肩,“姑且忍一忍。”

三次被他拦下,巫采琼已是怒不可遏。“忍!你就知道忍!”她气急败坏,只恨不能将他生打一顿,“我若嫁了你,难道也天天忍着不成!”

用力掷开那柄玄铁剑,她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一甩裙袖跑开。

-

已近寅时,纭规镇集市上花灯未歇,人声鼎沸。女孩跑过挤挤攘攘的街道,手里举着糖人,红光满面。“大哥,二哥!”她钻进铺面间的小巷,“我买到了!”

许双明猫在墙边,闻声回过头来,竖一根食指到唇前。巷子里藏了四个人,六岁的小弟张祐安蹲挤在他身旁,也学大哥竖起食指,“嘘”、“嘘”吹气。“果然还得女娃娃去。”娄家祯则缩回探向街上的脑袋,“要换了我们,那人可打死也不卖。”

张祐齐招一招手,待女孩跑近,便拉她一块蹲下身。

“怎么只买了一个?”

“我不想吃,给祐安吃就够了。”女孩将糖人递给小弟,再去拉许双明的袖管:“大哥,剩下的钱给你。”他正忙着留意街上浮铺,一只耳朵听见他们的话,这会便只说:“等下你再去买一个,大哥有钱,不必省着。”

女孩张了张口,又咽回嘴边的话。张祐安这才轻轻吮一下龟蛇糖人的尾巴尖。

“你们要不要给张婶也留一点?”娄家祯突发奇想。

刚换的门牙咬在糖尾巴上,张祐安僵住,见二哥摇头:“张婶要看到了,会问我们钱是哪来的。”

“那便说是别人给的、路上捡的。”

张氏兄妹三个面面相觑。张祐安年纪最小,咬着糖直言:“张婶说的,不能扯谎。”

娄家祯恨铁不成钢:“扯谎都不会,尽教人欺负!”

“好了,小声些。”许双明打断他们,“张婶便是不问,也舍不得吃。”

说完他重又往街上探看,左手捏一块石子,朝身侧墙上划了两道。娄家祯凑到他身边,一手搭到许双明肩头,也望向街角的浮铺。那铺主卖的杂货,除了干货蜜饯,车屉上还摆满木雕或竹编的精巧玩意,其中大半出自许双明他们几个少年之手。娄家祯拿胳膊肘碰了碰许双明:“东西已经给他,钱也拿到了,我们做什么还非得来这蹲着?”

“说是五文一个,每个分我们一文,你信?”许双明拨开他,边细听那游商的叫卖声,“就你那竹编孔雀,能和蜻蜓一个价吗?都是大家辛苦做的,不能教这奸商诓了。”

“也是。”娄家祯嘀咕,“可我也待不了多久,娭毑还等我回去煮饭的。”

“我守着,你回去就是。”许双明一拍身旁的二弟,“祐齐,你也先带秀禾祐安回去,给张婶帮忙。”

不等张祐齐答应,张秀禾便说:“二哥和祐安回去,我跟大哥一起。”

许双明转脸瞧她一眼,想了想道:“也好,省得张婶疑心。”

恰有牵着孩童的乡人敛足浮铺前,那铺主高声吆喝起来:

“欸——蜻蜓十五文一个,孔雀二十文喽!”

他喊声嘹亮,娄家祯听了一吓,手上劲力差点把许双明按坐在地,口里骂道:“他还真敢喊价!”

伸手将娄家祯推开,许双明见那铺主卖出一只竹编蜻蜓,便又往墙上划拉一道记号。

不过一个时辰,车屉里的物件贩卖一空。铺主喜气洋洋,将蜜饯盒子挪到车屉上,抱起脚边的陶罐。余光见有人来到铺前,他忙舀出一大勺蜜饯盛进盒子,一提手喊道:“欸——新鲜的糖金桔喽!”抬起头一看,却是许双明站在车边。铺主立马垮下脸,手中长勺在罐口用力一磕:“来做什么啊?”

车旁的少年面不改色,他挨近那木车,压着嗓音道:“竹编的你卖二十文,竹雕的喊价五十。你这一晚得了三吊钱,给我们的只一百五十文。”“那又如何?”铺主看也不看他,从另一只陶罐里舀一勺糖苹果,“一早便说好的每个分你们一文,竹编竹雕一个价,你们拿了钱、占了天大便宜,还想抵赖不成?”

“竹编竹雕一个价,那是因为你说每个只卖得了五文钱。”许双明低声说,“你骗我们在先,现下倒打一耙说我们抵赖,到底谁不讲理啊?”

铺主止住动作,眼珠子骨碌一转,瞄见左右无人,便重重搁下臂弯里的陶罐。他斜过身子,一把揪住许双明左耳,将他狠狠一拽。少年耳朵一痛,幸而下盘扎得稳,两手及时撑到车前,这才没扑翻那几个盛满蜜饯的盒子。“臭小子想讹我一笔是罢?”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侧,一只大手连连掴上他的额角:“看看,看看——识得你脸上这字不?啊?这是‘奴’!”

许双明耳中嗡响,耳根生疼。他撑在车前的双手攥紧拳头,额角刺字阵阵发烫。

“贱籍小奴,本就是公家财产!那里还容得你们做生意?啊?要不是看你们可怜,我连那一百五十文都不必给!”铺主紧揪他左耳拉扯摇晃,喉间蹦出恶狠狠的低吼,“还想要银子——银子!我要报了官,你看你们能得一个子儿不?统统都得下大狱!”

使劲搡开少年的脑袋,铺主啐他一口:“快滚快滚!跟我算账,也不看这镇上谁还肯搭理你们!”

许双明仄歪两步,重新站稳。他抬肘一擦耳朵,牙关紧了紧,又松开。“你是游商,这两日花灯集一过就走。”双手再扶上车屉,他凑近道,“行商钱满五贯,出纭规镇就得交两成过税。哪怕是打点那收税的官爷,少说也要给一吊茶钱。”

铺主凶恶的神情一变。少年盯着他,喉音压得极低:“不报官是一吊钱,报了官一查,光是今晚你便要交三吊。”

“你小子敢——”

“我也不必说出去找麻烦。”许双明打断他,“你把我们该得的那半吊给我们,这事就了了。”

喉咙仿佛教什么噎住,铺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只死死瞪他。少年不躲不闪,眼瞳里不见胆怯。

少顷,铺主一咬牙道:“行,算你小子能耐!”

他解下腰间钱袋,数出半吊钱倒在手心,递到许双明跟前。少年伸手去拿,那铺主却又缩回手,猛地捉住他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要敢说出去——”

许双明抽回胳膊,冷冷说:“说出去对我没好处。”

他摊开手掌,只见那铺主仔细端相他一遍,才将钱币给他。

躲在巷口的张秀禾局促不安,伸长脖子朝他们张望。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奈何街上喧闹,许双明和铺主的交谈声太小,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见大哥接过什么东西跑回来,她才心头一松,提气跟上他的脚步,同他一道奔向对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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