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念夜里还会上你那去?”巫采琼挑起秀眉。小儿含着半枚糖,腮帮鼓鼓,老实点头:“嗯,有时会。”他总是寻不着阿姐,便只能等阿姐来寻他。
少女听罢却发起横,扭头冲母亲道:“不许给他!”她要吃便自个儿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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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天泣难止。
山谷闷热,柴枝见潮,生火愈发繁难。许双明煮开一锅蚕茧,吩咐幺弟在灶下添柴,不等汤冷即捞出茧来,又将另一筐下锅。待坐到堂屋抽丝,兄弟两个皆已灰头土脸、满身热汗。封窗的篾席移出窄缝透风,漏雨声簌簌,伴纺车嘎达摇晃。张祐安摇着手柄,看那银丝一圈圈缠上竹框,忽然仰脸:“大哥,家祯大哥和娭毑还要绞生丝么?”
残缺的左手夹紧白茧,许双明抽出细丝,半天只答:“不晓得。”
张祐安于是垂下头去,继续摇动那手柄。“上回娭毑说,白果煮汤好吃。”他咕哝,“我还答应要采白果给娭毑的。”
抬肘擦一把脸,许双明哑着声说:“不怕,待夫子说服了印家,我们便煮汤给娭毑吃。”
幺弟点点头。人声回寂,屋中一时又只纺车摇响。
“怎的就你两个在?”
一道话音乍响耳旁,唬得张祐安跌个屁墩,险要踢翻纺车。他张皇一瞧,堂屋里不知何时长出个人来,衣裳、头发湿漉漉挂着水,滴滴答答,浑似上岸水鬼。“李明念!”许双明却惊跳起身,一把抓住那水鬼胳膊,“你、你上哪去了!”
他喉音哽咽,红肿的眼眶竟还包着泪。李明念见了一住,拍开他手道:“大呼小叫做甚?”她眼神移向那夯跌在地的小儿,“秀禾他们呢?”
那小儿终于认出她,仍吓得心惊胆战,缩躲大哥身后,紧巴那两杆腿。“上……上山去了。”他鼓足勇气道。许双明连忙抹过眼睛。“你上哪去了?”他又问,“子仁说这几日都未见到你,还得托巫采琼给你带话。”
“我上哪不必与你交代。”李明念懒于寒暄,径往席间一坐,“寻我何事,说。”
“你等等。”少年将掌间蚕茧塞与幺弟,“祐安拿着。”
他疾奔入内室,脚步太急,似还教什么绊下一跤,才急匆匆撞将出来,拍几枚铜板在案头。“这是上回欠你的。”许双明喘着粗气,又拎起一只钱袋,“还有这个……够你教我内功了罢?”
听他这乱七八糟的吐息,确得教一教。李明念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打开一睨,竟是一口袋白花花的碎银。她顿了身形,指间几乎挂不住钱袋,面上却不显,束起袋口淡道:“够教半年。”
许双明两眼一瞪:“才半年!”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明念脸不红气不喘,“若半年还摸不着关窍,再教你十年也是无用。”
她本是坐地起价,料定他要讨还一番,却见他讷讷应一声“哦”,呆头呆脑道:“你不问我哪来的银子?”“到我手上便是我的,问那么多做甚?”当即将钱袋揣入衣襟,李明念拿眼角端量他,“你寻我便是为这个?”四处托人来寻,害她以为甚么大事,得了信即冒雨赶过来。
一旁张祐安插不上话,抠手偷瞧左右,悄悄溜进内室。许双明不察,只紧看眼前少女:“我是想问你,若内功深厚,是不是偷入那些大宅大院……也不会教人发觉?”
“内功乃根基,藏匿气息是另一码事。”李明念折腿拧干裙摆,“要论隐身,玄盾阁门人和影卫自是擅长。你想学这个,另外开价。”
“那你能进印家院子么?会不会教人逮住?”
“镇长印柄瑜?”她忖度少顷,觑得张祐安捧出件干净衣衫,“他身边有影卫,不过也不碍事。”
许双明急捉她左肩。
“你帮我个忙,我支给你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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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家祯奔走廊中。暴雨如注,长廊大半湿亮,仅墙根侧旁一缝窄道暗淡。脚下不时打滑,他提着心急走,手里铜壶僵摆,滚烫的热气灼擦腰间。
已逾午饭时候,庖房下人大多得闲片刻,正自摸寻吃食裹腹。掌厨的还需紧备糕点、凉茶,恐大灶闷热,即转至东偏院的小灶忙活,不取火,只令奴仆烧汤往送。未及赶进院中,娄家祯已闻得那掌厨隔窗呼喝:“汤哪?汤怎么还没烧好!”“来了——来了!”少年伸起脖子回喊,一个跨步冲进院内,教荡出的滚水烫着腿侧,却不敢住脚。
掌厨正弓身揉面,耳听步声入内,回头便大骂:“脚长着摆看哪?手爬都比你快!”看清少年手中铜壶,他又脸色一变,“怎的只烧了这点!”
“还……还有一壶,我这就送来!”娄家祯上气不接下气,额汗流进眼角,涩得两眼难睁,只情往灶台边跑。“真个蠢畜!”他听见那掌厨咒骂,“还说甚么一个当俩用,来了这么些天,连汤都烧不利索!”
屋内四角皆置水缸,掌厨贪凉,阴雨天也将井水洒个满地。娄家祯心急,不知灶脚还垫着块鹅卵石,湿足踩上前,只觉脚底一滑,竟跌了个脑着地。天地倒转,什么物件摔在身前,又骨碌碌滚下去。他眼前发黑,忽觉出颈间、胸口热辣辣一片,人便挣弹起来,失声哀叫:“啊!烫——烫!”
“哎呀!”那掌厨急忙闪避,见铜壶摔翻在地,滚水泼洒已尽,登时恼得急赤白脸,张口就骂:“倒灶东西!赔钱货色!”
他又跳又骂,那地上的少年却那里听得见?府内奴仆衣衫单薄,入夏更只着单衣,滚水一泼,已教他颈前、胸间燎出大片水疱。他翻滚哀嚎,撕扯开襟口,好容易挣挫起身,连滚带爬扑向水缸,也不见那飘在缸口的水瓢,捧起凉水便往胸前泼。掌厨的将他扯开,一掼在地:“才打的井水,哪个许你用的!”见少年还要往水缸爬,掌厨飞脚踹进他腰间,“还不快滚去烧汤!要误了我的事,便将你那赔钱的祖宗扔井里去!”
“我就去——我就去……”娄家祯打着抖,疼得眼里滚泪,捡铜壶爬起身,跌撞出门槛。
“要两壶!”那掌厨在他身后高喊。
屋外大雨依旧,长廊地板湿滑,沾水的脚印沿路满布。娄家祯跑向庖房,一路栽了数回跟头,钻到灶下时已是唇破鼻肿。帮厨早躲去午睡,庖房的奴仆尽聚廊偷凉,眼见他一身狼狈,也无人理睬。所幸灶火未熄,他添上几块粗炭,忙又打水烧汤,合上铜盖才敢背过身,扯衣襟查看那烫伤。
皮肉紧红,水疱成片,擦破的肉泡流出浓液,针蛰般疼。娄家祯泪涌不止,咬紧牙根四顾,见左右无人,方摸向墙边水缸。几滴凉水砸上脑门,他止步,仰脸上看,竟见得一人影猫在梁间,正垂脸与他对望。少年一吓:“李、李——”他反应过来,急捂住嘴,唯恐惊动旁人。
梁上人扔给他一枚纸包。
“涂上,烫伤也能用。”
娄家祯惊疑未定,才接那纸包入手,又见一只口袋摔落脚边。“许明明给的,说是够吃十天,往后再交我带与你。”头顶女声径自说道,“他让我转告你,杨夫子已找过印博汶,那姓印的虽不许你去学堂,也答应不会为难你。”
拾起那口袋解开,娄家祯低头一看,内里尽兜的赤色寒水石。他眼眶一烫,再仰起脸。
“双明……他们还好吗?”
“他们好歹是公奴,无需你担心。”梁上少女答得直白,“听许明明说,上回他教你背过内功口诀?还记得么?”
少年抹去眼泪,使劲点头。
“依那口诀引气,身子会比寻常人更强健。”对方于是道,“好自为之。”
眼看她身形一动、作势要走,娄家祯忙嘶声叫住:“等、等等!你有吃的么?”
那梁上人似已住身,他却泪眼模糊,只依稀瞧见一团暗影。他忍住哽咽,挤出声道:
“娭毑……已几日没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