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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无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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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暗夜揉残星。

峰阁底层长明灯不灭,一方烛光穿楼托顶,照藻井雕饰沉浮光池。二层门扇尽敞,李明念缠坐栏上,听头顶垂铃铜舌弹响,捻一根绣花针向月旋看。习武之人大多内修,皮糙肉厚,轻易难伤躯体。她想。银针轻细,若用作暗器,必得内力深厚。

什么人会拿这东西当暗器?李明念挑眉凝思。

瓦头上一声水荡。她眼光倏转,掌心一翻,手中细针疾刺而去,却教那蹲踞飞檐的人影徒手接住。“嗬!”那人诧异,臂弯里酒坛摇晃,“丫头几时还使暗器了!”

认出对方身形,李明念松开腰间刀柄,没好气道:“你来做甚?”

边士巍扔开绣花针,怀里瓷坛抛将出去:“看你憋闷,送一坛好酒与你吃!”见少女鬓间短发翻飞,他咧开阔嘴,“丫头不错!原以为今番便嫁了,那里晓得你还想出断发这一着,倒有几分胆气!从前是我小瞧你啦!”

只手接那酒坛入怀,李明念面现嫌恶:“要你高看有何用?”她还瞧不上他呢。

“丫头就是嘴巴子讨嫌!”边士巍骂道,“县衙有密令,我正要领几个小的出镇,你去也不去?”

李明念目不斜视,径自揭开坛口,双腿紧缠栏间,动也不动。

“阿娘关我在此,无她准许,我那里敢去。”

“你还怕你娘?”边士巍纳罕。

“受罚的是我,我不怕,难道你怕?”

他有甚好怕!边士巍大掌一挥:“那便说是教我抢出去的,我一力担着!”

坛口一盖,李明念当即夹坛胁下:“走!”字音未落,她蹬开足底,人已飞纵夜幕中。边士巍恍悟高叫:“好哇,丫头就等我这话是罢! ”

履下瓦片应声振颤,他提脚一踏,大笑追去。

横云层层卷偃月。

山风奔坡,败草浪倒。许双明裹蓑衣蜷作一团,背倚车轮,怔看山坳树木丛杂,林梢星疏。他头一回出镇,从不知翻过北山,往后还有何种风景。这几日驱车赶路,长途跋涉,一路竟未见乡镇,只望官道曲折,山外有山,密林绵延,仿若无垠。相形之下,南山那望不尽的石梯也仿佛短了大半。

西南统共十六县,并两座城池,各县下设乡镇数十,西临海域,南毗妖界,东有丘墟水,北横灵墟岭。许双明自来知晓这些,却未曾想过西南究竟多广,国都阳陵又究竟多远。若练成李明念那样的内力,十天半月可得跑出西南?他寻思。西南之外……又是何光景?

冷风挠耳,许双明后颈汗毛直竖,忙裹紧蓑衣,仰看天际。头顶夜空无边无际,浑似一张血盆大口,吞山食海,扑罩而下。

腰侧突然一痛。

“发甚么愣啊?”

许双明回过神,正见丁又丰挤凑身旁,不住左顾右盼。十数架粮车停靠树影下,一道的公奴大多瞪眼缩挤车周,偶有打盹,不一时即教往来巡兵的皮鞭挞醒。西南马稀,山路难行,除军粮以外,各镇运粮皆以奴代畜,谴两支府兵押送。这些府兵全副披挂,个个持枪带弓,昼行夜宿、轮番值守,眼下小半已合衣凭车而卧,鼻息如雷。

随同伴往车头看上一眼,许双明只道:“不晓得还有几天才到。”“还得两日呢。”丁又丰抻一抻蓑衣,“粮车翻不得山,只得走这些官道。听我爹说,往年他们每回运粮,去县里仓廪都须五六日。”

“今年为防戈氏,换了我们这些年轻的运粮,不定路线也有变。”

“官道只那几条,差不离的。”丁又丰脱下草鞋,揉一揉肿痛的脚踝。数日翻山越岭,草鞋俱已磨得筋断底穿,他一双大脚自也伤痕累累,尽是烂疮。许双明递出怀中竹罐。细抠出一指药膏抹在伤处,丁又丰笑叹:“还是张婶英明,每回教你带着伤药,竟都用得上。”他系草鞋在踝间,“我看娄娭毑过身之后,你老是没精打采。要不今晚你歇着,我守夜,军士来了再叫醒你。”

谈及娄家,许双明移开视线,将药罐收回袖袋。“还是醒着神罢,万一戈氏杀来,也好早些逃命。”

身侧少年冷笑:“你还真信他们连南荧人也杀?”

“不是说他们从大横一路打杀到水分,无论族群,老幼尽杀么?”许双明奇怪。

丁又丰睨他:“你这才头一回出纭规镇,那里晓得外头的事?说甚么大横死了人,也尽是旁人传的,指不定那些中镇人怕我们勾结戈氏,有意编来唬我们呢。”他道,“再说上回戈氏抢药田,不也没杀我们么?”

许双明却摩挲后颈,悄悄环顾一圈。“我总还是不安心。那些督运的军士便罢了,横竖还有兵器防身,我们可什么也没有。”

背后车轮振响,一道疾风呼啸,鞭影直挞耳旁。他两个吃痛一躲,听头顶男声大骂:

“大晚上瞎嘀咕甚么!闭上嘴,醒着神!”

这一鞭抽得急,蓑衣也绽开裂口,皮条直咬肉里。两个少年缩紧脖子,只待车轮嘎吱一动,那车头的军士重又翻身睡下,才松一口气。值夜的巡兵行经面前,身后鼻鼾声复起。许双明挨近同伴,小声问道:

“先前听他们说,再往前三十里是个山谷?”

丁又丰回忆一番:“好像叫甚么不容谷。”

手搓着跳痛的新伤,许双明皱眉四顾。

“你说为何选在这地方过夜?”

“同你一样怕戈氏啊。”丁又丰道,“树林隐蔽,不选在这儿过夜,还选那光秃秃的山谷,坐等戈氏来抢么?”

“可这片林子连着山脉。”许双明望东西两面的深林,“戈氏原是南荧人,又常年据地横骨岭,山林里作战必定游刃有余。何况这些树又高又密,就是白天也视野不佳,万一他们抢了粮往山里撤,我们上哪儿追去?”

回首斜一眼那睡在车头的军士,丁又丰哂笑。“那也不能不睡觉罢?这些个军士要睡不饱,真碰上戈氏来抢,怕是连刀都拔不出来。”他嗤之以鼻,“粮要真教抢了,也轮不到我们追。你瞎操甚么心。”

许双明面上疑色依旧。“我便是觉得奇怪。”他道,“说是怕戈氏劫粮才换我们运粮,结果护卫押送却交这些府兵。虽然都是兵,但府兵每年到底只集训三月,那里比得上县里吃官粮的武卒?连药田都有一队武卒主事,运粮倒没有,不怪么?”

“武卒金贵,尽调去护卫那些官贵了罢。”丁又丰不以为意,“损些钱粮算得甚么,西南的南荧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勾几户公奴也就填平了。”

车轮一振,鞭声再响脑后。

“没长耳朵啊!”

许双明咬牙缩头,后颈火燎似的疼。另一头巡夜的军士吊高嗓子道:“欸,欸——小声些!”而后那话音又低下去,“我去那头方便,你们看好粮车。”

粮车上人声骂骂咧咧,铠甲豁啷作响。许、丁二人再不敢吭声,只将身子团进蓑衣,偷眼顾盼。车龙前巡兵往复,那小解的军士钻入东面树丛,手中长枪倚置树旁。许双明留心东向,看那军士背过身,抖一抖肩,便欲解甲。

风摧树影,槎桠撕扯夜空。漆黑的树冠中忽坠下一抹深影,长刃掠蟾光一挥,那军士歪倒下去,悄无声息。许双明脑仁骤紧。

“有人!”他一跃而起,“是戈氏——戈氏来了!”

车旁巡兵立时惊动,各个挺枪四看,只听得前后粮车急响,躺卧歇息的军士张皇爬起,未及整衣绰枪,竟见数条黑影纵落近旁。身后车板一沉,许双明疾扭回头,眼前刀光闪现,他忙扯同伴扑趴在地,头顶唰啦一声,什么湿漉漉的物件滚住手边。许双明侧眼看去,五指旁黑乎乎一团,几溜红白掺杂其间。他错对上一双眼,认出那白的竟是半张人脸,口目大张,血染颊面,套一顶尖枪铁盔,项下黏软一片。

喉咙一紧,许双明慌推开那人头,忽觉喊声四起,仰头而看,才见周围刀光剑影、乱足惶奔,四处纵出短发跣足的山人,弯刀直砍甲衣府兵。

“推走粮车——推走粮车!”人丛中有军士疾呼。许双明恍惚欲动,双腿却似未长在胯间,僵硬难移。他扶车轮强撑起上身,恰看几个缩躲车轮边的乡人跌爬起来,围推粮车走避。四下人影织杀,枪头红缨交飞。一山人跳上前方板车,手起刀落,车旁血喷如注,一侧人头顿然落地。

许双明骇得一跌,撞上甫支起身的丁又丰,左手在车缘抓出一道血红掌印。

惊喊嘈乱,大半公奴弃车逃窜,失措四散。

军头挑枪力刺敌手,纵上最处的粮车大叫:“哪个敢逃!”他扬鞭抽向脚下贱奴,“护好粮车,往西北去!谁敢私逃,杀你全家!”

身周林木丛杂、刀枪横冲直刺,少年们顾自奔逃,俱不识鞭响何处,那里肯听?军头怒从心起,眼见一贱奴惧撞近前,当即横枪一刺,挑尸抛入人丛,运力嘶喊:

“西北——都往西北去!”

尸首从天摔落,四周人尽惊怖。军士分路驱赶,逃散的公奴退聚车畔,催车而走。

帮手撞近车边,七手八脚,扶车欲行。许双明急中回神,拽身旁同伴俯伏车侧,手指西北道:“那边,快!”

车轮碾过满地横尸,咯噔直颤。搏杀声来往不绝,混乱间方位难辨,各处粮车东奔西撞,一时竟八面不通。“莫乱!都莫乱!”许双明高呼,挥右臂招向身前,“西北是这边——往这边走!”

丁又丰脚下一歪,猛扑下地。“又丰!”许双明反身急看,少年正挣挫不起,踝边草履绞进车轮,一双赤足血肉模糊。许双明紧蹲下身,扯出那绞烂的草鞋,提丁又丰趴回车边。

四野扰攘,板车互阻难行。许双明回头只见人车乱冲,同乡自相践踏,更有身影惊栽道旁,呼救声卷入车底。

他牙根一咬,舍车而去,反奔向后。

“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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