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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因缘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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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贞十八年秋,阳陵木莲燃霜夜。

下关王府白灯尽去,红彩结张。时至二更,赵明宇踱上通往内院的长廊,腰侧映月轻撞玉佩,身后前厅喧闹不熄。东向冷清,一路绿荫遮道,踏过中庭曲廊,已再不见摇曳墙头的花枝。深院蔼蔼,蟾光扯树影歪斜交错。他身着朱红婚服行走其间,望东面月洞门而去。

脚下长影微动,风响卷向耳旁。少年右手一抬,一颗青枣抓握掌中。树上的叶宗昱诧异:“真没醉!”他叼着枣子跳下来,只看这新郎官木头似的白脸,已啧啧称奇,“不愧有南荧血脉,外头喜宴喝趴了一圈中镇人,你倒脸都不见红。”

赵明宇只字不应,拽步往前。枝叶斑驳的影子掠过他脸侧,叶宗昱错眼一瞧,脑仁忽紧。“欸等等——”他大步追上,拦挡少年跟前,将那面庞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端相,自摸颏纳罕,“怪了,这脸怎的有些眼熟?”仿佛在别处也见过。

对方淡瞥他一眼,足尖转向,绕行而去。“慢着慢着!”叶宗昱忙紧跟他身旁,“这便回房了?你可知一会儿进去要做甚?”

“睡觉。”赵明宇面不改色。

“睡觉与洞房有何不同?”叶宗昱又问。

少年不答,径往前去。叶宗昱一拍脑门:“小祖宗,你这都成婚了,难不成王爷还啥也没教你?”见少年不理不睬,他左顾右盼,摸出衣襟里巴掌大的书册,往少年眼前一晃,“赶紧收着,回房前看一看,莫吓着媳妇。”

拨开作乱脸前的书册,赵明宇步向丈外的院门。“欸——一句,就一句!”身旁人急扯住他,胡乱将书册塞回衣襟,偷眼瞧前方月洞门,恰可见正屋廊下喜灯摇荡。

虽居在王府,叶宗昱与那世子妃却只有数面之缘。记得今春初见,他在房顶捕雀,她却着丧服痴坐院中,默望杏树枝头的孤燕。姊妹间服丧,原不过齐衰三月。可瞧她那神色,竟似要一世套在丧衣里,囿于檐下那片方寸之地。那一日,叶宗昱放走了一笼黄雀。

“……我家也有个小妹,她跟我娘一道住西北,比活在这样的院子里自在多了。”叶宗昱敛回目光,看向面前人腰间的玉佩。去岁平南,他与祖父一去便是大半年,谁想再回都城,王府已天翻地覆。“从前……王妃是当真待你好。”叶宗昱目视少年双眼,“听闻她很疼爱这个妹妹。无论如何,你也待人家姑娘好些。”

镶接断玉的金环贴在手侧,冰凉一片。赵明宇泯默少顷,终于提步,与叶宗昱错身而过。“起码莫带剑入洞房啊!”背后人压着嗓音嚷嚷。

灯挣拒月,满地斑影明灭。赵明宇兀自向前,再未敛步。

内室红烛半昏,温炉暖帐。听得新郎官入内,灯下侍女尽低下头去,只那新娘仍举团扇遮面,一动不动,静坐床前。“下去。”赵明宇踱向衣架。几个侍女面面相觑,见他面上浑无笑意,方才噤声而退。

烛光晃动,耳侧只余窸窣衣动声。尹宁霓低下团扇,看少年立身衣架前,已褪去金龙刺绣的火红大衫。他素来穿得沉暗,却又与今日这身婚服一般,便是血溅满身,也难瞧出来。瞥向他腰侧的映月剑,尹宁霓起身踏出拔步床,于桌前斟两瓢合卺酒。

“世子,还未饮交杯酒。”

赵明宇回过脸,与她四目相遇。尹宁霓顺下眉眼,听履声近前,一双喜鞋步入视野。那是双青缎素面的长靴,依着中镇族习俗,与她脚上红缎绣花的喜鞋是一对儿。嬷嬷告诉她,今夜洞房前,她应当服侍丈夫脱鞋,将女鞋套入男鞋收藏箱底,求个同偕到老的好意头。

入套一世,又算得上甚么好意头。

尹宁霓将一瓢递与少年。红线系连双柄,牵得她那一瓣也微动。他不发一言,端瓢碗与她对饮。苦瓢甜酒,同饮一卺。尹宁霓自眼缝间觑看对面人,攥紧袖中物什,任冷酒入喉,不识甘涩。

一瓢饮尽,赵明宇又回向衣架,解开左腕束袖。尹宁霓趋步他身后,欲接过那束袖,却教他轻易避开。再一抬眼,她对上他转侧过来的脸。那是张颧骨高突的刻薄脸孔,眉眼弯长冷木,嵌一双幽黑眼珠,映烛光也难见底。耳侧灯花轻爆,她低眉,作出驯顺姿态。

“……我替您宽衣。”尹宁霓道。

赵明宇只字不应,片晌才回过脸去,继续解那束袖系带。尹宁霓侍立在侧,小心伸出摊开的双掌。衣响略住,两片束袖落入掌心。她往衣架挂起,又替他取下发冠,才探向他腰间的蹀躞带。

指尖触及玉带冰冷的边缘,一只手却忽闯进眼帘,捉住带扣。烛光一跳,尹宁霓眼睫颤动,只见那骨节粗大的手摘下玉佩,置在条案一侧,又抓起脑后长发,扎紧发髻。勉力稳住气息,尹宁霓再伸出手。少年无甚反应,虽未配合,也未拒开。她于是解下那带扣,也解下系于带间的长剑,转身挂上妆台旁的墙架。

铜镜映出少年背影。他脱去下裳,吐息平稳如常。

窗缝间漏进冷风,拨壁上长影晃动。尹宁霓紧扣手心铜柄。

镜中少年展开胳膊,褪下半臂中衣,双手俱拢在袖中。

尹宁霓拔出袖内匕首,疾一旋身,举刀扎向他颈侧。

遍目烛影飞退,前方人息倏断。她未及反应,腕间即一阵剧痛,耳鼓捕得叮咚脆响,方知匕首已飞落脚边。尹宁霓急醒过神,忙一划左脚,回腰朝背后猛地一扫,却脚踝剧振,如遇铁壁,难动分毫。她大骇,不待看清那人面孔,又教他反拧右臂一折,膝窝重挨一击,扑进拔步床帐中。

撒帐的干果刮擦面门,脸庞一阵麻痛。尹宁霓急欲翻身,不期后腰一重,双手已被反剪身后。她竭力挣挫,关节尽教对方死死制住,半点动弹不得。

“你——”

“我已筑基,寻常药物对我无用。”熟悉的喉音响在脑后。

如此之近,竟未露半丝气息。

前额硌在散落的珠翠间,尹宁霓蒙然一瞬,恨极而笑。“人人都说你平庸愚钝,勤学苦练十数载,依旧难敌一个看门守卫……却原来也是假的。”她只觉四体冰冷,僵若死物,“算我小瞧了你。既已事败,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头顶帘带刺啦一响,反背的双手紧缚一处。尹宁霓教人翻过身,床顶镂刻的折枝花纹落入眼中。

“为何要杀我?”那人的话音已远在围廊之外。

为何?他竟敢问为何?

胸中怒意滚烫,尹宁霓挣翻下榻,跌靠脚踏前。头顶高髻已散,她自乱发间寻见赵明宇端坐桌旁的身影。“这话原该我来问你。”她直望那双漆黑的眼仁,“我姐姐待你那样好,你凭甚么下毒害死她?”

那人默坐灯下,半明的面孔木然如旧。

“谁与你说是我下毒?”他问。

倒未矢口否认。尹宁霓冷笑。“姐姐身子一向康健,虽根基浅,却也修内功,绝无可能因怀胎而阳力枯竭。”她道,“我仔细查问过,有孕后她从来小心,便是圣上和王爷赏的吃食也轻易不入口。她这般提防……定是早知这府中有人要除去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儿。”

尹宁霓强稳吐息,却难抑声线中的颤抖。“只有你……只有你每日送的安胎药,姐姐从未疑心!也只有你会忌惮她的孩子,惧他夺走世子之位!”她喉音沙哑,目眦尽裂,“姐姐入府十余年,从未薄待你……她如此信你,你竟狼心狗肺,反害她性命!”

灯光昏蒙,少年面目也渐模糊。

“所以你便自寻死路。”他道。

尹宁霓轻嗤。“何谓死路,何谓生路?是像个物件一样嫁给姐夫当填房,还是假装什么也不知,与你这个杀死姐姐的凶手结为夫妻?”她双目渐烫,却绷紧唇角,不肯示弱,“爹娘做得到,我做不到!我只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那灯下人偏脸,目向摆放窗前的条案。

“杀了我,尹家也会受累获罪。”

尹宁霓扯出一个笑来。

今春三月,查知姐姐死因,她往家中去信三封,终只换得不足二十字的搪塞。

疑心生暗鬼。既嫁从夫,勿念旧恶,早育子嗣为重。

尹宁霓将那回信反复翻看,掐头去尾、拆碎重组,只盼瞧出哪怕一字暗语,却也不过徒劳一场。

勿念旧恶,早育子嗣。尹宁霓默念,不觉哼笑出声。“那又如何。”她听见自己颤声道,“于他们而言,我也好,姐姐也罢……不过是喂进几两草料,便要割还几两骨肉的牲口。”

她记得姐姐临终前的叮嘱。姐姐告诉她,独身在王府,首要便是自保。她蠢了一世,竟直到将那回信捏在手中,才明白姐姐这十余年的苦衷。身躯胸腔间的振颤直抖,尹宁霓咬紧牙根,早已不知脸上是笑是泪。“——他们既不顾我死活……”她恨视眼前人,“我又何须在意他们,生生放过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默看那条案长久,赵明宇转过眼,落目她脸前。

“错了。”他道,“还不是时候。”

尹宁霓冷眼瞧他。“事已至此,你不必装腔作势,胡诌八扯。”她讥讽。

“事败皆因急。”灯下少年却兀自起身,扯下床围外的长帐,“想要报仇,还不是时候。”

不及细思他话中含义,尹宁霓眼见少年走到跟前,颈后衣缘一紧,人便被一把提起,扔回榻间。满床干果碾过身前,她用力一挣,喉眼烧得生疼:“你做甚!”

身下喜被一动,她只觉身子一滚、腰间一紧,顷刻竟已卷捆被中。

尹宁霓惊怒:“赵明宇——”

颈间钝痛,赵明宇封了她的哑穴,将她推至榻侧。

“莫吵。”他道,“养足精神,活下去。这才是你该做的。”

活下去……尹宁霓两眦通红,缚在后腰的十指掐进掌心血肉。他一个刽子手,有何面目说这三个字?

烛灯尽灭,炭盆间星火赤红。她听见少年踏上地坪,合衣躺在她身侧。身周一片昏暗,尹宁霓困在被中,瞧不见他的脸,更无从感察他的气息。她暗自挣扎,只挣出一身热汗,结实捆扎的被褥浑无松动。

反背在后的双手已然麻木,尹宁霓停下来,悄声喘气。

窗外风响飒飒。姐姐难产那夜,她纵马街头,耳旁也是这样的风声。城中的路那样窄、那样乱,她也终究寻到了医士,将他抢上马去。她只以为抢到医士,便救得了姐姐。正如她以为央告爹娘,便可为姐姐讨个公道,不必嫁作仇人妇。

浑身劲力忽松,尹宁霓僵困被中,再难挣动。

她记得姐姐冰凉的指尖抚过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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