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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因缘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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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府位居镇北边缘,与山脚学堂仅一片野地之隔。

郑百户领一队武卒自角门疾出,不过半刻已踹开学舍栅门,一眼即望院内烛光飘闪,正中的学舍四面移门大敞,其间帘影摆荡,却仿佛不现人踪。一行人鱼贯而入,郑百户领兵在前,一跃翻上那学舍檐廊,只见舍中空空荡荡,但余垂自横梁的草苫拂地,掩四角烛火跳晃。

背后履响杂沓,十数双铁靴陆续登廊。郑百户正待下令,却忽瞥一条人影转出苫帘,当即拄枪猛喝:

“什么人!”

那人影一抖,手中一杆长物啪地落地。

“是个娃娃?”身后有武卒奇道。郑百户定睛而看,果见那人不过一五尺小儿,脚边一柄长杆竹帚,布衣宽袖教襻膊高系肘上,白净俊秀的脸满布细汗。“诸位大人少罪。”他匆匆一揖,忙解籍符递上,“我是镇上乡人,也是杨夫子的学生。”

瞟一眼那木符所刻姓名,郑百户不接,目光落向小儿衣外漆黑的腰牌。“玄盾阁的?”他眉梢微抬,“这样夜了,你上学堂来做甚?”

那小儿俯首,仍双手捧着籍符:“夫子外出多日,嘱咐我务要照看学舍。因白日事忙,只得入夜前来打扫通风。”

见他年幼恭敬,又生得一副善眉善目的清秀模样,郑百户不由先信几分。他打个手势,示意武卒四散搜查。待身后人全数离去,他才走过那小儿身旁,敛步居中的苫帘前。夜间山风强劲,而今四门一开,虽有这草帘隔挡,屋中竟也难察一丝异味。

“这儿的书案蒲团呢?”

身后小儿已随他转身,耳听发问,方才放低手道:“为便清扫,俱已挪去偏舍。”

郑百户狐疑:“那怎地还挂着苫子?”说着即去拽眼前草苫。“还请大人莫动——”那小儿慌抢上前,抓着籍符的手扶扯他臂间,“这帘子是夫子临行前所设,学生也未及问起用处,只知不可轻易撤下。”

听得杨青卓名号,郑百户手劲一止,轻轻挥开小儿双手,转而踱步宇下,遥遥望去偏舍门内,正瞧见一角堆放齐整的书案。

“这许多活计,尽是你一个小儿干的?”

那小儿重又拱手而俯。

“不瞒大人,我身边还有一位长辈帮忙,只是不便言说。”

不便言说?郑百户回望过去,无暇琢磨这话中含义,即见随行兵卒整队廊下,为首一人近前回报:“搜过了,确只他一人在。”

默思少顷,郑百户回转过身,端量那垂头不言的小儿。

“随我们去一趟印府,向镇长答话罢。”

对方微微抬脸,却依旧低垂眼帘。

“敢问大人……所为何事?”

风响呼啸,扯得烛火忽明忽灭。郑百户将长枪一提。

“去了便知。”

-

因是传问平民,回程只得走印府正门。

绕过前厅,后方即一片十五丈见方的大坪,无花无树,仅一条石路直通主院。郑百户照旧阔步在前,自侧边月洞门踏入东院,竟见得廊下纱灯尽明,奴仆四处奔忙,各个神色慌急。他腹中生疑,引一行人径往深去,途经曲廊,终于寻见一道提着灯笼的背影。

“王管事,这是在做甚?”

那提灯的回过头,忙乱间认出对方身份,赶紧躬身拱手:“郑百户。”礼毕又擦一把额汗,瞄向他身后那队执枪挎刀的武卒,“适才镇外巡兵领来一位贵客,本在前厅喝茶,只等着见家主……结果却不知怎的,一眨眼竟不见了人。眼下正找着呢。”

“什么贵客?”郑百户又问。

“是竹柳金家的小姐,说要上镇里查看铺面。”

郑百户了然。

“不必找了,人已在东偏院。”他道。

管事大吃一惊。“这——她何时去的偏院啊?”他两眼圆睁,“前厅五双眼睛,这满院子还都是人……方才我可查问过,没一个下人瞧见!”

“早有一炷香工夫了。人家那身法,哪能教你们瞧清。”郑百户不以为意,只看一圈满院奔寻的私奴,“快叫他们莫找了。事多忙乱,两位大人心火正旺,一会儿再瞧见府里乱糟糟的,定要拿你撒气。”

那管事连声答应,急喝来一院子没头苍蝇,嗡嗡退去。郑百户领人续行,直待望见偏院月门,方竖枪驻足,侧转身去。背后两列武卒已齐齐站定,那模样白净的小儿走在最前,见他止步,亦跟着停下,安安静静候立一边。

一路见这小儿举止文弱、气息与常人无异,郑百户便知他未曾习武,耳力也不比内修之人。估量此地难察院中动静,郑百户对小儿叮嘱:“先候着。”言讫,便独往院门去。

偏院四墙煌煌如旧。门阶顶上,印家父子昂然肃伫,前方一排刀枪手护卫,背后不知何时置了两张紫檀交椅,却无人落座。四个昏迷的行刑兵已教抬走,那挣倒在地的家奴起了身,正与那同龄公奴跪在一处。李明念还背着受讯的女奴,笔直向五丈外的刀枪而立,目越枪尖上那排森森烁光,直视正屋檐下。

两拨人皆如满开之弓,只郁有旭和金晗伶夹立中间,一个蔫头巴脑,一个泰然自若,浑不觉前后剑拔弩张。

郑百户扶刀入内,经过门边挎刀的铁面家奴,目瞟那一身红衣、宝剑在鞘的金家小姐,轻步趋至印柄瑜身侧。院中十几道目光齐扎向他。“大人,学堂已尽搜过,只一个十岁小儿在那里,叫周子仁,是镇上平民。”郑百户低下脸道,“属下已将人带来,正候在院外。”

甫听得前半句话,郁有旭便急睁大眼,痴钉在阶下。许双明僵撑在地的双臂骤松,幸得娄家祯左肩一顶,才悄悄支住。

“周子仁?”阶上的印博汶却瞥向李明念,“这个时辰,他为何会在学堂?”

对方这会儿却再不看他,竟眼观鼻,鼻观心,兀自立身调息。

“说是杨夫子托他照看学舍,所以乘夜去打扫。”郑百户只当在问自己,“我瞧那屋子有些古怪,书案坐垫都挪在偏舍,还横竖挂了几张苫子。那小儿还说有个长辈做帮手,却四处不见人影,也不肯说是谁。”

印博汶收紧眉心:“怕是他那个影卫。”

“一个布衣小儿,还有影卫?”印柄瑜乜过眼来。

身畔少年眼现烦乱:“父亲不知,周子仁便是那前年起居在玄盾阁的小儿。”

印柄瑜冷冷一笑,目视底下低垂着眼的李明念。“这玄盾阁案犯倒是捉对儿了。”他道,“带上来,本官亲自推问。”

“是。”郑百户唱应,正欲退下门阶,又听印柄瑜启声:“慢着。”

脚上铁靴立定,郑百户扭回身,看印柄瑜负手眯眼,下巴朝阶底一扬。“先将那几个押进偏房,一会儿无本官明示,谁都不许出声。哪个敢违令或私逃,立刻将余下的仗杀。”他冰冷的视线飘向许双明,“他家两个小的,还有从粮仓拉走那几个——过后也一并仗杀。”

那少年八指抽颤,左掌在石子地间蹭出一片血痕。

阶下护卫中走出八名武卒,两人押一个,驱向那灰扑扑的偏房。李明念眼皮一抬,那两双欲挟其臂的手便僵在寸外,不敢再近。她看一眼金晗伶的背影,背稳张邺月,径入偏房。

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印柄瑜目向院中的红衣少女。“既然金家有意赍助本镇应灾,金小姐也可留下旁听。”他寡着脸道,“但推问断案毕竟是官府之职,金小姐若再有逾份,就休怪本官不给金家脸面了。”

金晗伶复而抱拳,仍旧恭敬:“但听印大人安排。”

印柄瑜面色稍缓。

“再搬两把椅子来。”

月门边的阿楠拽步,自耳房提出两把紫檀圆凳,设座院坪一侧。金晗伶施礼落座,一旁的郁有旭却颟顸,茫茫然呆杵原地,有如神思出窍,额间冷汗如瀑。“郁有旭,你也坐下。”印博汶在阶上冷道。

“啊——是,是!”那少年省过来,慌慌张张落座。

郑百户这才退下,不一时即将人领入院门。

炬火烺烺,院坪空阔,石子地间两片半干的血迹映火光闪烁。周子仁望着那血迹入内,默数院中人息,目光扫过人丛,落停郁有旭身上。对方直挺挺坐在凳间,眼神虚向墙根狗洞,前额、鼻头皆缀满亮晶晶的汗珠。

“周子仁。”正屋檐下响起熟悉的男声。

周子仁举目,恰与印博汶视线相接。春考过后,他二人已数月未曾照面,此刻眼神一碰,却似互望进眼底,一时间竟感焰光明亮,双方面目俱无比清晰。周子仁敛目,趋步阶前,躬身作礼:“见过镇长大人,镇丞大人。”

印博汶不再吱声,只听印柄瑜冷冷开腔:

“你便是长居玄盾阁的周子仁?”

“是。”周子仁仍低着头。

“既住玄盾阁,这时辰为何身在学舍?”

“因受托照看学舍,又逢白日事忙,草民才乘夜前去扫洒。”

“是每夜都去,还是只有今夜?”

阶上人声不露喜怒,周子仁却闻言而顿,余光捕见那凳上少年身板愈挺,已比同坐一旁的红衣女子高出一截。

“抬起头答话。”印柄瑜又道。

“是。”周子仁抬脸,眼光向着门阶,“因年幼力弱,无法一日之内将偌大的学舍清扫干净,所以前几夜草民也曾去过学舍。”

郁有旭跳起来,似教那冷冰冰的板凳猛蛰了一下,脸膛霎时涨得紫红。“大人休教这小子蒙骗——”他矢口便叫,“他跟夫子学医,入了夜还鬼鬼祟祟出入学舍,定是在照看那些发瘟的——”

“住口!谁令你插言!”印博汶兀地喝住。

那少年闻之一颤,惊跌回凳上,双眼瞪似铜铃。

问话之人不动声色,阶下小儿目垂如初。“听闻你并未习武。”印柄瑜紧望他低垂的眉眼,“既是年幼力弱,为何偏在夜里下山?”

“草民随夫子学医近两年,因资质愚钝,只得勤学苦读,白日里不在学堂,便上山中采药,往往入夜才得闲。”周子仁回答,“夜路难行,但比之在山林打灯采药,去往学堂已是路途平坦。”

“学舍里还挂了几张草苫,那又是作何用处?”

“回大人的话,那草苫为夫子所设,临行前曾叮嘱不可擅动,却未告知草民是作何用处。”

“难道不是用作隔开你们藏在学舍的贱民?”檐下话音平静。

周子仁略怔,望阶上稍稍一瞥,又埋下头去。

“草民不知大人此问何意。”

“那本官便换个问法。”印柄瑜冷眼视之,“杨青卓现在何处?”

那小儿迟疑片刻。只这片刻思虑,即引印柄瑜一声喝令:

“还不从实招来!”

这一吼声色俱厉,院内众人却不动若山,只郁有旭身子一晃,险教汹涌的声浪掀翻。

周子仁提臂俯身,又行一礼。“夫子临行前只道要外出多日,并未多言。”他道,“师长私事,弟子不敢过问。草民实在不知。”

胸中冷哼如雷,印柄瑜睥睨阶下小儿,声势震天:“放眼纭规镇,谁有这能耐瞒天过海,私藏十几户贱奴?惟他杨青卓一个!”他眯起双眼,“胆敢策划私瞒瘟病,违抗我朝法度的,也只他一个!”

四壁焰光颤动,长立阶下的小儿默不作声,阶上印博汶却已面如菜色。

印柄瑜袍袖一甩,威势依旧:

“你上过学堂,当知我大贞律法!瞒报疫情、藏匿公奴——这两条该当何罪,又当如何论处,你心中有数!你从旁协助、包庇师长,原当以从犯论。但若那杨贼一去不返,十几户贱奴从此不知所踪,乃至镇上瘟疫横行,尸横遍野——你便是这滔天惨祸的罪魁祸首!”

身旁少年疾转过身。

“父亲——”

“念你年纪尚幼,本官权容你再答一次。”印柄瑜充耳不闻,目光只钉在那小儿头顶,“如实交代杨青卓与那些贱奴的去处,否则一切罪责皆在你一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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