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夜色一团浊乱。
坊间主道漫天飞尘,南向尽头竹墙高指入空,火把三里一驻,闪灼围守墙周的武卒手中。李明念背张邺月翻过墙头,双足轻稳落地,镇南破败的庐舍鳞聚眼前。紧追在后的几道人息留停墙外,身旁却有微风回旋,是吴克元跃落一箭之外,放背上小儿下地。她掠一眼那张金纹面具。出印府时他的气息才隐现暗处,不知此前人在哪里。
未察李明念目光,周子仁一落地便紧步上前,方欲搭脉,却瞧清张邺月肿赤的双手。右手顿颤一下,他强自定神,小心避开那双手,把上她腕间寸关尺。“内伤严重,已损及脏腑。”他移目李明念肩头,“阿姐……”
“我无碍,皮外伤。”对方道,“先回张家。”
周子仁颔首,脱外衫披上张婶后背,遮住赤裸淌血的伤处。
官兵深夜围封镇南,扎墙声掺着铎铎靴响,已惊醒不少人户。他们抄小路南行,见道旁屋舍偶漏几线微弱烛光,街巷间却空无一人,静悄悄一片。李明念忽而止步。张家栅居近在眼前,竹梯下静立一条颀长的人影,黛衫沉暗,恰与梯影揉作一团。
“席韧哥哥?”身旁小儿认出那身影。
山风掀起袍幅,席韧伫在那里,并不答应。目及那气息奄奄的女子,他紧盯向李明念。“你当真去了官府劫人。”他道。
瞥一眼竹梯顶上,李明念感察屋中人息,双眼一眯。“子仁,你们先带张婶进去。”她启声,目光却向着那梯影下的少年。吴克元扶接过张邺月,将人打横抱起,跃上梯顶。一只小手轻轻拉住李明念的袖管。她敛目看过去:“我过会儿就来。”
瞧清她眼中神色,周子仁点头,松手朝席韧一揖,跟上竹梯。
上方柴扉随脚步声张开,烛光里一阵低急人语。梯下二人长立原地,耳闻那人语间杂着稚童的哭腔,谁也没有出声。柴门复合,交谈声闷在门内,渐弱下去。李明念手欲扶刀,方觉腰侧空无一物。她一滞,记起那锈刀还寄在易老处,便垂下手,眼望那黛衫少年:“谁让你带祐安回来的?”
“我听见守门人吹哨唤你。”席韧沉着脸,目光不躲不闪,“出了这样大的事,那孩子一家都可能获罪,你不该将他藏在阁中。”
“我藏的人,自是我担罪,与你有何干系。”对方声色冷淡。
“如何没有干系!”少年低喝,“你是阁主的女儿,倘若涉罪,自会牵累整个玄盾阁!”
地色如霜,映得李明念那张脸也冷若冰雕。“就为少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我爹娘宁可倒贴钱财,也要将我嫁给中镇人做妾。若我当真捅破了天,你以为他们会为我舍掉玄盾阁?”她唇角一扯,“怕是第一个将我扭送官府的,便是我阿爹。”
直言刺耳,席韧本能要辩,却双拳忽紧,强压下心绪。
“你就当真不怕死,也不怕牵累无辜?”
“无辜?”李明念淡漠道,“你是说张家人,还是巫采琼?”
梯下人影颤震。她视若无睹,顾自继续:“总不能是你们这些玄盾阁门人。”
长风摧骨,席韧周身冰冷。“你又何尝不是阁中门人。”他开口,话音近乎被风声拂散,“当年你也是费尽辛苦才入阁,如今何苦要来为难同类。”
重重飘云掩月,梯影间一片晦暗。李明念仍望着少年脸孔。“这会儿倒记得我是门人。”她道,“威胁你们好处,我便是个偷师贼。事要祸及你们,我竟就成了同类。这利害干系,你算得还当真是清楚。”
那人默下来。李明念提步,挟一身腥气踱近,径直走过他身旁。“你怕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不怕,也是我担着。”她踏上嘎吱摇晃的竹梯,“当初巫采琼嫁去申家,我可从未跑你跟前瞎晃。”
席韧泯默而立,听那震耳欲聋的响动戛然而止。山风长鸣,四周却静得出奇,惟那平静的喉音清晰无比。
“管好自己,少操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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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斗室孤烛独燃,偎紧的四壁光亮如昼。
李明念无声入内时,四下皆无张秀禾和那影卫的气息。张邺月已趴伏榻上,张祐齐正小心扶起她双肩,好让小弟将一卷草垫挪置她胸前。榻旁两只酒坛皆空,冷酒尽已倒入侧旁木盆。周子仁跪坐盆前,绞干一条面巾,替张邺月拭净脸上汗血,便去揭那遮挡伤处的外衫。
“祐齐……”榻上人忽然轻唤。
小儿伸出的手一停。张祐齐擦一把眼睛,俯身挨近道:“张婶,我在。”
额汗滑下眉尖,再次糊起双眼。张邺月瞧不清他面孔,却循声而望。
“现下外边……是何情状?”她问。
“官府扎墙围了镇南,未出告示,也未遣人进来,不知要何时才可进出。大家惊慌失措,大多还不敢出门打探。”张祐齐捺下哽咽,“我打听过,粮仓那边没有消息,大哥他们……也未回来。”
烛光晃眼,耳旁嗡嗡声不息。张邺月张口欲言,一时难提胸气,只得合目存息。湿凉的面巾贴上来,揾去她眼角汗水。她再睁开眼,已是视野复清。“双明他们……都被关在墙外。”她顺着那面巾望去,“子仁,学舍的病患……”
榻旁小儿亦低俯下来:“夫子临行前有交代,我觉出镇上动静,已将大家挪至学舍下方的地道。”
张邺月默然细思,虽浑身湿汗,却已脑海清明。“官府已盯上学堂……藏在镇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道,“还要劳烦吴公子……乘夜将患者分批送回镇南。”
“好,我会拜托吴伯伯。”周子仁轻应。
那榻上目光便又寻向他身旁。“祐齐……你去,召集乡人……”张邺月竭力稳住吐息,“告知大家,这疫症来势汹汹,官府不知要关我们到几时……众人染病已成定局。眼下寒冬将近,出入不能……粮,药,御寒之物……尽皆短缺。要想活命……只得靠我们自己……”
一语未尽,她话音已溺在喉间,再无气力。泪水溢出眼眶,张祐齐轻扶她手臂:“我听着的,你莫急,慢慢说。”
张邺月合上眼,顾自调匀气息。
“患病的人家……住处分散,不宜隔断诊治。为安置病患……须得挪腾出周围二十间屋舍,余下外圈以作隔断,也便于接治后续染病之人。腾出房舍的人家……要往外围分住,最好整户凑居。”她缓缓道,“各户余粮和药草……还有御寒衣物,亦须集合一处,依每户人数分发。”
张祐齐字字谨记在心,听得后半句却面色渐白。“这些……这些尽关乎身家性命,眼下方才事起,大家正自保命,人心不齐……”他鼻尖渗出汗珠,“大哥不在,他们……他们恐怕不会听我的……”
右肘僵挪,张邺月抬起麻木的手,虚搭少年膝头。“你与双明……皆是吃百家饭长大。双明能做的,你也能。”她注视少年双目,“相信乡邻……也相信自己。”
那红肿的手才伸出来,张祐齐便烫了眼眶。
“好。”他抬臂擦去汗泪,“我尽力……我一定办到。”
张邺月颔首,稍歇一口气。“另外……寻到你那些同窗,将那呼吸之法告知左邻右舍。虽是临渴掘井……却也未必无用。”她叮嘱,“还要说动他们……至少择出十个帮手,前来照看病患。”
“可、可他们都不通医术……”
“懂那呼吸之法即可。”张邺月又闭起眼,“余下之事……皆由我来措置。”
榻前一声啜泣,张祐安伏在那里,满脸涕泪:“你、你还有伤……你不能下地……”
张邺月略侧过脸,这才发觉他也趴在身旁,努力忍着哭声,将她的话仔细听在心里。“正因我行动不便……才需要帮手。”她不由放轻声音,“祐齐……去罢。记住我方才交代的……”
咽下喉中抽噎,张祐齐整肃面容,爬站起来:“我这就去。”
他低下头,与周子仁碰一下目光,紧步离开。
那履声方才远去,张邺月便觉腔中一热,口鼻间蓦地喷出鲜血。张祐安懵怔在地,一旁周子仁急爬起身,正欲擦拭她脸上血迹,却听一串步响疾奔进屋,慌停门前。他转过头去,只见张秀禾杵在内室门边,肩上还背着那竹篓,两眼直望向前,愕看喘息榻上的张邺月。
榻上人挣动一下,周子仁忙净去她脸上血污,又将面巾浸入盆中。张秀禾突然扑上前,揭开那血色斑驳的外衫,查看过外伤,急要去把脉。一双僵肿的手闯入眼中。她怔住,颤手搭上腕脉,屏息片时,复又瞪大双目。
“张婶……”张秀禾怔怔开口,豆大的泪珠夺出眼眶。
耳辨熟悉的喉音,张邺月偏过脸,强咽粗喘:“……可有受伤么?”
“没有……”女孩颤声道,“我、我没事……吴伯伯……把我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周子仁闻言回目,见吴克元立身门前,面向那窗下草榻,不似往常隐起身形,也未提步入内。
“那便好……”榻上人轻轻一叹,望得女孩满面泪光,“莫哭。患者可以怕,可以哭……但你不能。你是医士,时刻要记着……你有更要紧的事,应当去做。”
张秀禾埋首点头,想要答应,却满口哽咽,再难启唇。张邺月徐抬右手,伸止女孩眼前。
“看清楚,这是伤……是伤,便能治。”她咬清每一个字音,“你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救治。明白么?”
双手抓住那只手腕,张秀禾下颚微颤,用力颔首。
“好……好。”
张邺月看定她眼中。
“眼下……应当做什么?”
泪珠摔碎膝头,张秀禾轻轻放下那只手,抹干脸,起身跌跑向外。
隔壁传来翻寻的响动。张邺月垂低眼睫,面色稍松。“祐安,你带子仁去隔壁内室……将药草、被褥和柳絮寻出来。那间卧房……要腾出来,存放药草粮衣。”她再度张口,“还须备下纸墨……以便登记造册,好教乡邻放心……”
“嗯……嗯。”张祐安抽着气,也学三姐抹一把脸,却转瞬又红了眼。
张邺月瞧不见身后,只又看向那青衫小儿:“待祐齐那头与乡人议定,还要劳烦吴公子……”
“我知道。”答她的却是一道沙哑男声,“你放心。”
那话音响自门边,分明声线陌生,却教张邺月闻之一住。酒香扑鼻,是周子仁执帕挨近,替她印干额汗。“吴伯伯答应了。”他轻声告诉她,“您且先歇息,我和祐安这就过去。”
眼皮重压下来,张邺月拥紧草垫,点一点头。
足步声次第而出,内室烛光缓定。李明念凭立墙边,看那榻上人头脸微动,偏转过来。四目相接,张邺月默望着她,竟渐湿了双眼。顿了顿,李明念挪步榻旁,屈跪下一条腿,俯身近前。
“今夜……要深谢李姑娘高义。”榻上人目含泪光,气息已十分虚弱,“若非李姑娘垂救,我一家五口……恐怕都要丧命……”
李明念眼睑低垂。
“许双明那边,我会再想法子。”
汗水渗入眼角,张邺月微微摇头。“李姑娘肯出手相助……邺月铭感五内。”她提息凑出一句整话,目光仍凝在李明念眼底,“但请李姑娘……以保全自身为重。切莫只身涉险……令这世上再多一桩憾事。”
余光间烛焰震颤,李明念默了许久,略张开唇,才觉口舌干涩。
“好。”她道。
霜飔啸夜。李明念伫立张家门首,南眺高山黛影,任山风拂面,血湿的衣襟冰凉一片。门内几个小儿正自拣药交谈,不察屋外阴云翻涌,远近人声如层层细浪,已渐浮出漆黑夜海。
一条长影忽现对面屋顶。
李明念略抬视线,只看那人抱臂孑立,一身青衣灌风而鼓,面具上的金纹背光难辨。
“阁主命令,传你回阁。”那人声冷如常。
不待李明念回应,堂屋里一阵脚步声便已靠近。“我与阿姐一道。”周子仁敛步身畔,伸手轻捏她袖管,“镇南药草不足,正需回去取药。”
“你留在这里。”李明念却道,“需要什么药,令吴克元去取。”
捏在袖间的小手略一收紧。
“今日之事皆因子仁而起,子仁也当去向李伯伯请罪。”小儿语气坚持。
“你无错,我也无错。”李明念仍未看他,只目视夏竹音静默的身影,“我们谁都无须请罪。”
感察那小手疑顿一瞬,李明念向他垂眼。
“张婶行动不便,你留下帮忙。”
“……好。”周子仁轻轻松开手,“阿姐……切莫再添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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