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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因缘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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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牌时分,申府庖房热灶见凉。

巫采琼坐在紫檀木圆桌边,一手拨弄跟前那双象牙筷,看包银的筷尖闪闪烁烁。桌上粥盆已浮起一层米油,几屉荤素蒸饺白气渐淡,五色剔透的面皮微微皱缩。上首两张坐凳犹空,院中人声却絮絮聒聒,蚊鸣一般。巫采琼耐不住烦,站起身来,拨开半挡门前的女使,提裙踏入廊下。

院内不见申庆海人影,只申相玉与一官兵背立月洞门前,话声压得极低。闻听门前履响,他两个打住话头,那官兵低下头,申相玉却回望向她。数月前他已领了官职,眼下方从县衙回府,身上还是靛蓝色的官服,自比那套雪青常服扎眼。

“到底甚么事?鱼粥都凉了。”巫采琼道。

“乡镇急递。”申相玉面色坦然,打发那官兵下去,才转回过身,“我与父亲回一趟县衙,你先用饭罢。”

三两句话间,随从早将官帽捧送他身旁。

巫采琼却还站在廊下。

“我问是甚么事。”

双手捧官帽戴上,申相玉只答:“疫灾。”

“又是疫灾?”巫采琼秀眉一挑,“公爹不是才从灾镇回来?”

月门外的少年正一正官帽,面上仍端着浅笑。“妇主中馈,公事还是少过问。”撇下这轻飘飘一句话,他便转身而去。

巫采琼直觉出什么,忙拉起裙裾追下台阶:“是哪个镇?”

申相玉不再回答,行经管事身旁,脚步也未停:“照看好少夫人。”

“是。”那管事深埋下脸。

两名女使遮挡月洞门前。这二人身板结实,本是看门护院的硬骨头,巫采琼拧不过,只得住了脚,自她两个肩缝里张看——申相玉背影一径往前厅去,竟是头也不回。她恨恨跌脚,将裙裾一甩,扭头回院。

已过画卯时候,县衙上下各承差使,主院大坪寂静无声。

大堂两侧案椅空荡,只正中大案冷着一盏深茶,两份拆开的急递摊叠案头。“秋收前发觉也罢了,竟赶在这时节添乱。”申庆海踱步案前,眉头紧蹙,疲容尽显,“前两年是兵乱,今年又是灾年。去岁为修吉壤,县里已折了许多公奴……莫说调粮,便是借也借不出粮来。”

事出紧急,不及堂议,下首只一个书吏,一个粮官,还有初任县丞的申相玉。三人尽默立桌案前,那粮官悄悄一瞥,见左旁少年自思不答,方才小心接言:“阳陵吉壤尚在修建。如今已有三镇遭逢疫灾,县府开支不应,供给皇城尚且困难,何况再给纭规镇调粮。”他睃向案首,“只恐怕县府不作支援,纭规镇会走下策,将原当烧毁的粮草充作军用。”

“印柄瑜没那个胆。”申庆海却道,“他镇府与玄盾阁仅一谷之隔,素日全凭武卒镇着,才保一乡安定。便是扒平民一层皮,他也不至短了军用。”

说犹未了,他倏尔驻足。

“本官记得……纭规镇还有金家产业?”

“大人好记性。”书吏腰背一躬,“纭规镇的铁铺便是金家产业,只因记在伙计名下,从前便鲜为人知。”

申庆海抚捻青须,沉思半歇。“今年竹柳县尚无疫情,金家疏财重义,或者可解燃眉之急。”他口中喃喃,转头正待下令,却瞥见儿子默在一旁。话住嘴边,申庆海略忖,对那粮官和书吏吩咐:“先下去罢,回文本官自会处置。”

待他二人领诺退下,申庆海即转向身侧少年。

“还有话要说?”

申相玉打个深揖,虽面对父亲,却目垂向地。

“此话本不便言说。近些年南征北伐,天灾频繁,正值国库空虚,军疲民贫之际。戈氏便是乘此之机举事,才致兵乱两年难平。”他低言,“圣上大修吉壤之事,实在有些操切。原该与民休养生息,却在此时大兴土木……孩儿以为,若再无人争谏,如此虚耗恐怕国祚不永。”

申庆海面色一变:“慎言!”

眼睫微动,申相玉揖得更深。

“孩儿妄言。”他道。

堂内一时寂然,申庆海独步窗畔。此间无风,远山前却生出一墙赤桉,细长灰白的躯干正自迎风摇摆。“阳陵京官不乏宰辅之才,又如何不知这个道理。若能劝阻,早不致如此境地。”他遥望那片高高的白浪,“步廊地处南境,一旦人界动荡,南荧人尚不值一提,却恐妖族乘虚进犯,才叫天下大乱。”

伸手合关窗扇,申庆海回过身。

“京都遥遥,我们鞭长莫及。为今之计是保住本县军力,其余诸事切莫妄议。”

申相玉闻言抬眼,瞧见父亲一脸疲色,终又顺下眉去。

“是,孩儿记住了。”

重整面上神色,申庆海转踱大堂门前,仰看孤鹰盘桓,漫天浮云惨淡。

“年关,年关。又是一年关口。”他叹道,“今冬不好过。醒着神罢。”

-

寒鸦夜啼入远峦。

冬月初至,南山晚风刺肤侵骨。项易侧卧山门之下,望北向主道横断三里,尽头火光长腾,抖颤的竹墙嵬嵬不倒。趾尖挠一挠脚踝,他拎壶饮一口冷酒,觉察顶上灯晃有异,移目斜觑,却见一条颀长身影现在道中,白衣青箬,腰侧飘剑,足踏遍地月霜而近。

山脚疾风扬尘,那人袍袖翻飞,扯住褡膊的手一伸,摘下头顶箬笠。项易正睨那剑边腰牌,这时举目一看,对方玉冠束发,笠檐下眉似飞燕、目若柳叶,一张脸笼在不住摇摆的灯影间,竟胜水中清月,风拨近灭。嘴边扯开一笑,项易只将酒壶一放。“一晃眼,还险些错认。”他道,“出去三年,倒与你父亲愈发相像咯。”

李景峰手捻箬帽,目中浮出笑影。

“易老所说是晚辈哪一位父亲?”

项易大笑:“亏得阁主依着阿群的性子教养你,看来也不过学个皮毛呀!”他坐起身,量得少年身形见长,却稍稍敛了笑,“真快啊。打个盹的工夫,便是十六年光景。”

墙顶油灯摆荡,李景峰敛步山门前,面容影影绰绰。

“可惜我已记不起父亲容貌。”

“人哪,指着旁人记得才好笑。还是顾紧自身,怎地痛快怎地活罢。”项易却重捞酒壶,“待到身死神消,便是一抔黄土,供养草芥啦。”

他左足一撩,盘堆脚边的铁索腾地飞起,叮啷一拱,甩直出去。

“上去罢,阁主正在峰顶。”

李景峰抬脸,越过陡直的山梯,极目峰顶。

峰阁底层灯辉如旧。

正墙烛光撑着神龛,层层灵牌山叠至顶,前设青铜莲花香炉,一柄鳞纹赤铜鞘的长剑横置条案间。李景峰跨入门槛,但见地砖上两道深长的八字剑痕,父亲背立在前,恰落足那裂痕一端。

卸下肩头褡膊,李景峰跪地而拜。

“孩儿拜见父亲。”

“回来了。”李显裕没有回头,“比你信中所述迟了两日。”

“途经竹柳县,听闻金家家主已回西南,孩儿便上门拜访,逗留了一日。”李景峰犹跪在地,眉目低垂,“原以为快马加鞭即可如期而归,不想连遇两镇因疫灾封路,只得弃马徒步。是孩儿考虑不周。”

那背影却不置一词,只侧开一步,半转过身。

“过来,给你阿爹上一炷香。”他道。

李景峰略抬眼睑,目越父亲左臂,望向他身后条案。上刻“李显群”的灵牌已移出神龛,孤坐香炉后方。他站起来,踏过地上长痕,默然近前,停在那窄狭的末端。

三支沉香尽燃,明焰一晃,仅余暗火星闪。李景峰敬过香,目光落向香炉前的长剑。赤铜色暗,剑鞘的鳞纹已现磨损。他记得这剑。从前它一直收在李显裕房中,整整十六年间,李景峰也只得见数回。他目视那棱角平滑的剑柄:“这柄剑,父亲似已许久未曾取出。”

香烟缭绕,李显裕侧立一旁,注视灵牌描金的刻字。

“十六年。”他道。比起回答,更似自语。

半晌,李显裕旋过身,背向神龛。

“这段时日你便留在西南,学着料理阁中事务。待到兵部通报,再去军营。”

荧荧烛光闪动眼底,李景峰略顿,向父亲叉手而立。

“是。”他领命。

山风鸣振四壁,环裹满楼幽光。父子二人长立堂中,只听得天顶垂铃清响,长明灯焰花闪爆。

“何事,说罢。”李显裕终于开言。

李景峰自存思一刻。

“这几年在阳陵,我曾见过几回下关王世子。他的容貌……似曾相识。”

无有言语。

漫山枝叶簌飒,渐杂起淅淅雨声。李景峰无声抬目。李显裕仍背光而伫,目向祠堂洞开的大门,眉眼有如石刻。少年复又低下双眼。

“孩儿只是不明白,为何父亲会令我继任阁主。”

雨响浮出风浪,急打重坠,遮天盖地。“令你继任阁主之位,也是为了却你阿爹心愿。”李显裕的话音淹在那声海里,“他这一世未得脱籍,连累你阿娘和你,心中一直愧歉。惟有你脱籍入庶,才可令他神魂安宁。”

李景峰垂看脚底剑痕。

“脱籍入庶,也未必要继任阁主之位。”

外间风紧雨促,四下嘈嘈一片。

“你可知当年,阁主为何会收养我和你阿爹?”

“……孩儿不知。”

李显裕凝看门外急雨。“那年亦是灾年,西南多地颗粒无收,岁末暴雪肆虐。”他道,“家中梁缸已尽,我们的爹娘几近饿死。你阿爹为给我抢一口吃食,教几个孩子围殴,还抱着食物不肯撒手。我本已饿极脱力,眼看他快被打死,才从雪地里爬起来,拿石头砸死了其中一人。那些孩子四散逃开,你阿爹却躺在那里,头流着血,一动不动。”

风雨斜掠,冰凉的雨点卷进门洞,打在手背。李景峰这才觉出那不是雨,而是坚硬的冰粒。

“我爬过去叫他,他睁开眼,把手里的食物递给我,冲我笑。那是一只死鼠,瘦骨伶仃,冻得发硬。”他自天泣声间辨出父亲话语,“便是那一日,阁主李镜世将我兄弟二人带回南山,收作养子。”

眼底玄靴一动,是李显裕侧转双足,面朝向他。

“谁也不愿在那样的雪地里挣扎。但于你,于我,于你阿爹,这便是命。不想死在那雪天,便只能拿起石头,与旁人殊死一搏。”李显裕道,“要脱籍立身,守住你想守之人——武力和权力,缺一不可。身为南荧人,只有玄盾阁阁主之位能与你这一切。”

李景峰双目循声而抬。

“登峰揽极景。”他望向眼前人,“这便是父亲所愿么?”

目光相触,李显裕回视那张少年脸孔,眼前却浮出另一张脸。那人也还是年少模样,拄剑遍地山人的尸首间,发髻散乱,霜衣染血。他仰起头,目光分明望过来,却仿佛未见得一人。

“阿裕。”他说,“这一切……究竟为的什么?”

李显裕合目,任那问话沉入阒黑的脑海。“你妹妹为疫灾之事,倒行逆施,大闹印府,如今已开罪镇衙。”他道,“你既已回来,要对她多加看管,不得再插手此事。”

言罢,他转观案上长剑,不再看面前熟悉的眼。

“金晗伶现宿在阁中,你要见她,只等明日。去向你母亲请安罢。”

香案前的少年一阵静默。

“是。”他施礼,“孩儿告退。”

那人息退向撼天的雨响,消没门扇之外。李显裕负手案边,看香上如线的细霭散化灵牌前,金色刻字若现其间。

一夜飞雹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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