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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因缘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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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内院石径一阵辘响,几个少年推车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回到坪间。金晗伶已候在粮堆前,迎上为首的许双明道:“一会儿衙吏会带公文来拘刷粮米,东西不能放此地了。”她招呼众人,“快,先将粮米装车,能搬多少算多少,走另一边的角门去镇南。”

少年们点头,手忙脚乱搬起粮袋。许双明手拎两袋粮米,行经金晗伶跟前,恰听她交代那瘦店伙:“阿耀,去铸炉那儿叫上几个师傅,将些粮米转去唐东家那里。”

阿耀应了声,拽步蹿过石桥,直望前院去。

见得院门合紧,许双明将粮袋打拴上车,挨近金晗伶身旁。

“之后官兵过来,少了粮你要如何交代?”他压低嗓音。

金晗伶对上他目光。

“无妨。便是真以公文拘刷,也得确有实物。到时搜不到粮米,他们无甚可说。”

她答得笃定,许双明只得抱拳一揖:“深谢金姑娘大义。”

话音甫落,石桥那头的院门又响起来,竟是阿耀去而复返,疾步趋向金晗伶。

“东家,我又去前厅看了,有几个看车的军士还守在街上,恐怕不好走。”

金、许二人相视一眼,各自急思。

“得想个法子引开他们。”金晗伶自语。

在旁的许双明思绪飞转,忽而仰起脸。

“我有法子。”他道。

午牌时分,青石路上雪水晃亮,街市铺面户牖封闭,檐下滴水声清晰可闻。铁匠铺侧门外,几台辘车停置一处,五个挎刀的军士守在车前,那洼脸官兵携一瘦高官拄枪正门边。领教过威压的双腿犹自发软,洼脸官兵力握枪杆,掌心湿热一片。他直愣愣盯住铁匠铺紧合的大门,直待同僚肘搡他,才听见对方低言:“欸,左边。”

洼脸官兵回过神,转望左侧空荡荡的长街,觉出近旁侧巷里匿着几道人息。一颗脑袋探出巷口,又飞快缩回去。

“喂!出来!”洼脸官兵高喝,“你几个在这里做甚!”

巷里的脑袋闪出一下,接着便是一串骨碌碌的响动,四个少年推两台辘车转出巷子,车板上各拴满三层粮袋。几个少年额角俱刺有奴字,遇上官兵,难免脚步拖拉、神色畏怯。他们停在五步之外,转眄互看,当中一人放下推杆,扯着腰里的籍符走上前。“军爷。”那少年郎递上籍符,“我们是前月看粮仓的,今日要去镇南送粮。”

洼脸官兵扯过籍符,将眼前人打量一番。这少年郎个头最长,虽饿脱了相,也瞧得出筋骨结实,瘦脸上生一双乌黑的卧蚕眉,丹凤眼半垂下去,不时眼皮一抬,炯烁的目光便在眼睫下闪过。倒是一副机灵的俊俏面孔。洼脸官兵乜视手中籍符,认清上刻的姓名:许双明。

“既是送粮,跑来这里做甚?”洼脸官兵倥着脸,塞还那籍符问。

“泥路不好走,我们便转到这条路上了。”许双明目光朝铁匠铺一扫,“军爷,怎的这铺子跟前有这许多辘车?可是要运甚么东西?”

他有意压低嗓音,守车的军士却听得清楚,五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洼脸官兵心头猛跳,面上却不显,只眉毛一竖,拔高嗓门道:“镇衙公干,与你们何干!”他摆开长枪,“送你的粮去!”

一旁瘦高的官兵应声而动,跨上前便将人搡开。孰料那少年郎非但不退,还抢出一步,使劲巴住官兵手腕:“军爷莫赶——只一句,一句。”他急切道,“我听闻这铺子是甚么大财主金家开的,是不是她家藏了粮米,军爷不好闯入去取用?那不如让我们几个进去,我们不怕!”

他说得又急又快,顾不上压住嗓子,直教后边三个少年也躁动起来。

“对,我们可以进去搬!”

“只要有粮,我们什么都肯干!”

几个少年一唱一和,竟当真撇下推杆,作势要拥近前来。守车的官兵尽按住腰侧佩刀。洼脸官兵脸色难看,见同伴拦架不住,索性将枪杆狠狠一拄:“胡说八道甚么!谁告诉你们那里头有粮米!”他嚷嚷,“这尽是各街散粮的辘车,歇停一遭,还要仔细挑个地儿不成!快快散了去,再罗唣便关你几个回土牢!”

瘦高官兵也举高银枪:“快滚!”

少年们退缩一下,见得银晃晃的枪头,终于拖拖拉拉扶起推杆。那瘦高官兵举着长枪,一路将他们赶回那侧巷,又冲巷子里呵斥许久,才挤着眉头折回来。

“走了?”洼脸官兵悄问。

“还在隔壁街上,磨磨蹭蹭的。”瘦高官兵回头张望,身后街道了无一人,他却仍自惴惴不安。他转回脸道:“不然还是先撤开罢。昨日已伤了好些人,他们若闹起来,再引了镇南的贱奴来抢米,我们这几个可对付不了。”

洼脸官兵扭过头。几个守车的官兵还按刀四看,难掩紧张。

贴着枪杆的掌心黏黏糊糊,洼脸官兵绷紧嘴角。

“撤去街口大坪。”他道。

-

日轮高照,主道尽头油绿的竹墙闪闪发亮,墙尖直刺中天。

许双明领同伴推车向前,一靠近那墙间缺口,即见两名守卫站出来,拦下辘车检看。粮袋打拴得紧,他们不去解绳索,只拿枪纂往缝隙里拍打顶戳。几个少年郎看得心惊肉跳,唯恐粮袋让枪纂顶破,漏出一地粮米来。

好容易放行,左侧却响起一道人声:“慢着。”

一杆长枪横下来,挡住辘车去路。车轮一停,粮袋在车板上颤跳。许双明悄抬眼皮,瞟向那出声的官兵。他记得那张脸,是印府那夜跟在印柄瑜身边的郑百户。

郑百户走近前,不去检看粮袋,只将几个送粮的少年郎打量一圈。许双明头埋得更低。“进去以后停在主道上,不许离这门太远,卸了粮便出来。”他听见郑百户道,“见了里头的人,不要多说话。”

少年们埋着脑袋点头。

“去罢。”郑百户道。

枪杆抬高,辘车颤动前行。许双明盯住脚下,鞋跟一跨过竹墙间的缺口,他便猛地抬头,四下张看。街道空荡,周围屋舍门闭窗封,日头下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轮滚在湿漉漉的泥地里,震天价响。许双明屏息细听,一双眼睛忙于搜寻人影,听得背后传来官兵的吆喝声,才记起停下辘车,心神不属地解开绳索。

“人呢?”丁又丰扯着麻绳,“不是说有人接应么?”

话一出口,湿泥地里便响起一串步声。许双明耳尖,头扭向东侧长巷,恰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冲出巷口,身后跟着几条人影,一人推一台辘车赶来。

冲在最前的少年郎远远大喊:

“大哥——”

许双明辨出那声音,撒开粮袋狂奔上去:

“祐齐!”

兄弟俩相抱道中,急抓住对方手臂,要从模糊的视野里看个清楚。隔着单薄的袖管,两人只摸到硬邦邦的胳膊。一月有余,他们竟都瘦成了一把柴禾。张祐齐擦干眼泪,望去大哥身后。

“其他人呢?其他人也出来了吗?”他问。

许双明抬高左肩,扭头蹭净脸庞。

“出来了,大家都没事,现挪到了旧粮仓。”

张祐齐发起抖来,眼里又冒出泪光。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官兵说会放你们出来送粮,我还怕是……”

他未说下去,抓在许双明臂间的手仍自打抖。许双明扶紧那双手臂。

“张婶还好吗?秀禾和祐安呢,怎的没一道过来?”

“张婶还好,现下已能下床走动。”张祐齐哽咽道,“秀禾和祐安都在照看病患……便没过来。”

“好,好……没事便好。”许双明瞄一眼身后,见同伴尽忙着卸下粮袋,方沉下声道:“官府突然放我们出来送粮,可是出了什么事?昨日白天我听见很大的动静……像是,像是……”他喉咙发紧,“夜里吴克元也没来。”

张祐齐红着眼眶,将脸别开。

“大哥莫问了。”

许双明哑了口。

“……好,不说这个。”他强挤出喉音,不知怎的,竟不敢再看二弟的脸。推着空辘车的乡人从身侧经过,许双明看到几张瘦骨嶙峋的脸,依稀还认得出熟悉的眉眼。他喉间一哽。“这几车……这几车是官府今日给的粮,还夹带了金姑娘偷偷送与我们的。她原备了四千石粮米,可惜教官府发觉,现下恐怕已拘刷过去。我们只来得及搬走五石。”他告诉二弟,“这些……加起来也才十五石。我怕还远不够大家吃饱。”

张祐齐望向那几车粮袋。

“十五石……”他自语,沉思片刻方道:“无妨,均摊下来每人也有二两。但若是十石……”

“那里有二两?”许双明打断他,“咱们九千多人,要一人分得二两米,起码也得二十二石。”

张祐齐低下头。

“已经没有九千人了。”他声如蚊蚋,“这一个月……或病死,或饿死。余下的不到八千人。”

背后压低的交谈声嗡嗡一片,几乎盖过二弟话音。许双明愕在那里,半晌发不出声。“李……李明念不是说,柴禾够用,大家还归拢了粮衣药材吗?”他看着二弟,“还有凡骐和鲁老爹……他们不是送了粮药么?还有……还有巫采琼让她爹……”

张祐齐抬起脸,满面眼泪。

“大家都在帮忙。”他道,“但是太少了……太少了。”

许双明呆立原地,一时再难听见那嗡嗡人声。

“官府起先还送粮药进来……可粮只有一点稻皮,药也不对症,光是病人也不够吃。后来镇北也发了瘟,我们断了四天粮……何叔去找官兵理论,他们说好了要送更多粮过来,却也只送了不到四石。”张祐齐模糊的声音入耳,“所以昨日何叔他们……他们拿着农具,推了墙……要去抢镇北的粮车。”

许双明痴视眼前人的脸。那张面孔太痛苦,竟变得陌生起来。

“两百多人……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个。何叔也被官府捉去,要火刑示众。”他泪流不止,“今日这十石粮米……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许双明一阵眩晕。他抓紧手里枯瘦的胳膊,好像抓紧两根立地的竹竿。可天地旋转,那竹竿也自摇晃,竟似要同他一道倒下。

有人急急忙忙撞到他身边。

“祐齐!”耳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我阿娘和阿香怎么样了?”

张祐齐抽出手臂,抹去脸上泪水,低头不语。许双明明白过来。他扭过脸,认出身旁那人。

“又丰……”

“好了好了!”一道响亮的男声横进来,“卸完粮便出去,还叽叽咕咕些甚么!”

三人一吓,转头见粮袋已尽数卸下,几个守卫穿过辘车,正高举着长枪赶人。张祐齐忙拽开腿,跑向最近一堆粮袋,帮着乡人抬上车板。

“祐齐……祐齐!”丁又丰还要追上前,却教近旁的官兵拦住。

“走,快走!”那官兵呵斥。

许双明拉上丁又丰,回到那台空辘车的推杆前。车轮在泥地里挣扎一下,摇摇摆摆调转方向。许双明双腿发虚,正自竭力催推辘车,却见丁又丰独臂扶住推杆,张得那官兵走开,又扭转脑袋冲身后呼喊:“祐齐?祐齐!”

车辘挣动起来,背后却未现回音。

那走开的官兵闻声折返,丁又丰不敢再唤,只三步一回头,直往后瞧。

张祐齐瘦小的背影在视野里震荡。他将一袋粮米抱上车,止顿一下,突然转过身,朝丁又丰看过来。

“杨婶……还有阿香,”张祐齐道,“她们已经不在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震耳欲聋。丁又丰张了张嘴,好似听见那回答,又仿佛一个字也未听清。

张祐齐还站在那里,眼睛像两片闪烁的雪水。

“对不住。”他说。

丁又丰茫然望着他,就这么扭着头前行。推杆在掌心跳动,他看到那两片晃荡的雪水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与满地融化的积雪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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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扑罩山谷。

门缝里的街道空无一人,相隔一条长街,惟那竹墙外的火炬撑高一隆夜幕,衬得一排排屋舍巨石般默坐道旁。许双明伏在门后,贴着门缝的眼睛眨了又眨,满腔尽是冰冷窒闷的气息。他推一推门板,听得垂搭在外的铁索轻微碰响,两张厚重的木门却纹丝不动。许双明回过脸,身后已围聚起几个同伴,昏暗中难辨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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