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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因缘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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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西坠时,山林如潮涌动。

西山侧影渗红,参天的树冠拨弄云霞,惊起一丛飞雁。数条黑影纵跃林中,踏山麓间摇晃的枝桠而走,掠过芦苇丛,落上乡坊边缘的瓦顶。李明念步履未歇,足尖往屋脊一点,顺一排民居无声前奔,藏身主街前的屋顶,觑向县衙照壁。背后五道人息追来,轻飘飘落定四周,伏于正脊之后。

“药得送去镇南,你来北边做甚?”虞亦鸿在身后埋怨。

李明念不答,只自俯视脚下街坊。日入时候,乡居外沿不见巡兵驻守,平民屋宅重门深锁,街头杳冥无人,每隔几条长街却有武卒守卫,手拄长枪,远远地踱步巷尾。“有些古怪。”身旁席韧开腔,“往常这时辰,不该这样安静。”

“方才经过山脚,我瞧学舍竟还亮着灯。”屠勇的喉音压得极低,“莫不是那杨夫子回来了?”

风中夹着呼啦啦的拍响,是八字墙上告示飘动,一角黄纸折打壁间。李明念定看那处,正欲纵身前去,却听席韧道:“我去看看。”他搁下肩头包袱,悄声跳下去,抚平那告示细看。李明念便瞥向县衙墙内。外院灯火不尽,门后的院坪敞亮如昼,两名官兵留守大堂门前,待墙外人息毫无知觉。

不过片刻,席韧纵回屋顶。他落身李明念一侧,视线无意般掠过她双眼。

“师兄,告示上写的什么?”虞亦鸿伸长脖子,急不可耐。

“是火刑告示。”席韧答腔,“前两日镇南有一群乡人冲出来抢粮,还推倒了竹墙。近两百个人,当场杀了大半,官府抓到三个为首的,昨日已在菜市处决。”

几个少年愕住。

“好端端的,他们抢粮做甚?与官兵动手可是造反!”

李明念只字不语,却觉席韧的眼光又扫过来。“另一侧墙上还贴着禁足告示,说是镇北也发了瘟,病人尽教挪去了学舍。”他道,“大约是粮食不够,镇南饿死许多人,他们才走了下策。”

五双眼睛转向李明念。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去弄点粮草来?”有人口气试探。

“要去你自个儿去。景峰师兄是让我们帮着采买药材,又没叫买粮。”虞亦鸿语气不善,“何况正主还未开口呢。”

无人再出声,几束目光不自觉瞄向一处。李明念一声不吭,抓起席韧搁下的药包,又抬手伸向屠勇。对方瞪大眼,下意识要闪避,却让李明念拽住肩头的包袱,从胁下卸过去。两只包袱往她肩上一系,连同她自己那一团,仿佛背了座小山。她立起身,摘下斗笠扔开。

“你们先回去。”丢下这话,李明念身形一闪,眨眼间没了踪影。

“欸——”方才那问话的要叫住她,已是后知后觉。

虞亦鸿伏在屋脊上冷哼:“瞧见没有,人家根本不稀罕你帮忙。”

余下几人交换眼神,目询领头的席韧。

“师兄,当真不管了么?”

黛衫少年郎回望向西,凝看山影边缘稀薄的霞光,蹙额沉思。

夜吞残霞,竹墙外侧又亮起煌煌火光。

李明念落足窝棚顶上,脚下土牢入口紧封,棚外再无官兵看守。阴云蔽月,她匿在暮夜,视线滑过油亮的竹墙,移向主道上那一处缺口。炬火在那缺处拉出长长一角光亮,照得道上烂泥干硬,凝住遍地凌乱的车辙脚印。她注视那片片印痕,认出赤脚和草鞋,还有钉着铁掌的军靴。

墙后屋影鳞聚,门壁漆黑。李明念静踞一阵,将身一纵,投入墙内长夜。

张家栅居烛灯未熄,几罅微弱亮光爬在外壁,隐隐闪动。李明念跃上屋顶,脚边篾席翘起毛边,沿着开裂的折痕翻扭大片,不住拍击屋檐。

席底漏出人语,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又丰大哥受了伤,墙边守卫又看得紧,今日一句话也未说上。”

人声间杂入轻微的响动,似是有人站起了身。交谈忽而止住。

“子仁?”张祐齐声带疑惑。

急切的脚步响起来,什么人跑入堂屋,吱啦一声推开大门。

李明念翻落檐下,听那履响匆匆横过檐廊,转出前方拐角。一条瘦小身影停在那里,下一刻便奔近来,穿过壁缝间透出的光线,扑抱她身前。李明念木了一瞬,抬起右手,覆上小儿颤抖的发顶。

一串步声追出屋门,张祐齐现身转角,双腿一住,似在晦暗中辨看。

“明念姐!”他跑近前,张嘴欲言,却又蓦地哽住,急忙低下脑袋。

李明念转开双眼,越过他肩头,目向那昏暗的转角。张祐安趴在墙边,正悄悄朝她怯望。

“我听闻了前两日的事。”李明念道,“活下来的有几个?”

张祐齐擦一把脸,仍未抬起头来。“有几位伯伯……伤得太重,未能撑过今夜。”他竭力稳住气息,“眼下……只剩八个。”

篾席的拍击声不息,李明念侧耳默听,有一阵仿佛不曾耳闻他回话。

“伤势如何?”她又问。

身前小儿松开她,垂首揾去眼泪。

“伤得很重,”他轻声回答,“一半还在高烧。”

檐下冷风如灌,单薄的襟口湿冷一片。李明念不再问话,解下包袱提放脚边。

“这是从大横买的药材。”她说,“明日我再送些伤药和粮米来。”

张祐齐还站在几步之外,埋着脸点一点头。

“多谢明念姐。”他闷声道。

李明念看向跟前小儿。一旬未见,他那身天青色旧衫大了一圈,一张小脸毫无人色,眼睫低垂下去,遮住通红的眼眶。

“你脸色极差,可要回阁歇息?”

周子仁摇头。

“我同大家一道。”

话音依旧很轻,却答得坚定。

“那便照看好自己。”李明念道。而后她右手一抬,本欲扣紧笠帽,记起那斗笠已撇在镇北,才转而扶上腰间刀柄。周子仁伸过手,拉住她袖管。李明念望过去,发觉小儿已仰起眼,正静静瞧着她。

“阿姐现下回阁么?”

“过会儿便回。”

剧烈的拍打声充耳,壁缝里烛光荧微,闪烁不定。她见小儿乌黑的眼睛直望过来,分明有话要说,却将手放开。

“好。”他道,“阿姐连日赶路,也要多加歇息。”

扶刀的手一沉,两支刀柄轻撞一处。李明念颔首,足尖发劲,踏围栏飞身而去。

劲风扯拽,檐上篾席裂口益紧,陡然崩裂。

喀拉。

朽木断裂,粗糙的木茬刮过肩头,火辣辣一片。许双明滑下仓廪屋檐,双足重重落地,捂住左肩勾破的豁口,回望檐角。顶上霍剌剌一连刮响,丁又丰溜到檐边,巴着那断木往下斜了一眼,两腿一伸,摔跌下来。大坪寂寂无人,扑通的动静格外扎耳。许双明忙搀他起身,又贴墙根蹑到拐角,朝竹墙边窥探。

仓廪里传来闷闷的骚乱声。

“什么声音?”

“什、什么?”

“方才好大的声响,你们没听见?”

“双明呢?双明醒了吗?”

壁里哜哜嘈嘈,竹墙边荧煌的炬火却稀疏如旧,显是无人察觉。许双明缩回脑袋,拉上背后的丁又丰,猫着腰横过大坪,钻进东面野地。

山影漆黑,万千荒草摆荡。他二人伏低身子,拨开草浪东行,不时回头张望,只怕惊动官兵。咚咚心跳似响在喉眼里,许双明一路直喘粗气,已记不起如何调息。山麓近在眼前,他错乱的脚步却愈发滞重,终于磕绊两步,停下来,望向身后乡居。丁又丰只顾疾奔向前,没入林荫才醒过神,张皇回看。他折回身,扯一把许双明的衣袖:“还看甚么?”

炬光燃亮一圈绛紫的天空,乡坊一半黑暗,一半仍闪着零星的灯火。许双明转目向东,巨大的山影压在跟前,似要教烈风刮得倾倒过来。“白日有官兵跟着,金姑娘没有露面。”他咽着气道,“不如我们先去打铁铺寻她,或者她还会有旁的法子。”

“官兵尽盯着她那打铁铺,你这会儿过去便是送死!”丁又丰低吼,攥着他袖管便是一拽。

许双明仄歪一下,却又扎紧脚跟。

“我记得凡骐家住哪里,”他再道,“要不我们去递个消息……”

“他们是中镇人,知道了只会告官!”丁又丰急得勾住他臂膀拖扯,“走!走啊!”

身子猛一前倾,许双明跌开脚,强支虚软的双腿,与他一道陷入山林。

山野阒黑窅然,他们没有深去,只沿山麓的林边飞奔,一径向北。身侧倒退的树干无穷无尽,镇北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其间。许双明又感到晕眩,膝盖数次打折,却不敢止步,更不敢看那远处的灯影。他张着嘴,不断迈开双腿,一任冷气钻入喉管,冻得胸腔裂痛、脑仁冰冷,直至前方林影间现出几片灰白,僵滞的思绪竟也不曾回转。

黑暗掠出视野,眼前遽然空豁。许双明未及敛步,脚下嘎啦一滑,险些摔下涧边矮壁。

身畔一串石滚,丁又丰滑跌下去,扑倒碎石地间。

“又丰!”许双明跳下石壁,急去搀扶同伴。丁又丰抬起身子,口里猛咯一声,大片湿黏液体溅上许双明手背。他头皮一冷,摸得满手黑乎乎的腥气,这才瞧清丁又丰比雪还白的脸。

“你……”

丁又丰挣扎着爬起身,胡乱推搡他。

“走……走!”

那劲力虚软已极,又急切已极。许双明一歪,颤巍巍站起来。他们相互扯拽,涉过刺骨的山涧,爬上北山脚下光秃秃的乱石堆。

登上北山,黝黑的树影便围裹上来。二人摸爬向前,深入林间。重重黑影深埋乡居的星火,四面昏昏蒙蒙,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路,沙沙风响铺天盖地,几乎听不见同伴的脚步和呼喊。连日的大雪压弯树梢,无数槎桠耷拉下来,扫过头顶,刮过脸前。许双明不停跑、不停跑,不知自己跌倒几回,只觉匕首在袖袋中晃动,湿冷的裤管挂住双腿,四肢麻木滞重,偶尔失脚踏进兔窟,也似踩进无底深渊。

山林仿佛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他在黑暗中疾奔,无尽的奇树怪影掠过眼底,分明一路西行,却似兜转原地。

周遭枝影渐稀,头顶蓦地空敞一片。许双明急敛住脚,往前蹭出几步,方觉已冲上官家的山道。

脑后传来低喊:“这边——回这边!”

他茫然四顾,扭头寻见声源,当即一头扎回树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丁又丰身边。

丁又丰跪伏林地间,嘴里不住念着“快,快”,右手伸在周围摸索,将碎枝叶扒拢一堆。许双明扑跪在旁,欲知眼下时辰,仰头却寻不着月光,惟见树影直插云霄,枝桠不住婆娑,漫天斑驳。

膝前碎叶高高隆起,丁又丰收回手,抖出袖袋里的火石。他哆嗦得厉害,手腕一颤,甩出其中一块,骨碌碌滚到一丈开外。他连忙扑出去抓,单手在昏黑的草地间摸寻,好容易找回那石头,喉咙里竟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呓语。许双明打个冷战。

“点火……点火……”丁又丰手脚并用地爬回来,将那火石塞向同伴。

许双明兜住两块火石,冻僵的手指难以动弹。

“若是火烧到东山和西山——”

丁又丰一把抓回石块。两人离得极近,便是四野昏暗,许双明也能瞧见他那双异亮的眼睛。

“你要未想定,现下便回去。”丁又丰嗓音发抖,“我自己来。”

说罢,他压一块火石在膝下,抓住另一块刮擦。许双明夺过他手中石块:“我是怕波及凡骐他们几家!”

“山涧那样宽,风又往山谷吹,那里烧得过去!”丁又丰低吼,转过身子要抢。

许双明倏地起身避开,丁又丰扑个空,摔趴在地。

“双明——”

地上响起一声恐怖的叫喊,像野兽嘶吼,又像人在哭嚎。许双明僵住后退的脚,眼看那团人影蜷缩起来,发了狂地挥起拳头,一下下猛捶地面,将那堆拢紧的枝叶打得支离破碎。

忽然,他停下来。他弓起背,蹒跚着爬立起身。

许双明瞧不清他的表情,却瞧清他脸上大块黑色的血迹。

“回来。”他朝许双明伸手,“火石还给我。”

许双明又倒出一步。

“还给我!”丁又丰哭叫。

那声音钉住许双明足跟。他偏过脸,眺向山脚。树林掩映在前,站在此处寻望,张不见学舍遥远的灯光。“那是夫子的学堂,”许双明喉头干涩,“吴克元说过……那里的病人尽是平民。他们……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

“他们是中镇人!”丁又丰的身影摇晃着靠近,“我们关在墙里饿死、病死,他们说过一句话没有?我们从前挨官兵的打骂,他们有谁帮过忙?便是你带着银子去求他们救张婶,他们也只嫌你脏,要将你扫地出门!”

“可也有子仁和凡骐那样——”

“你以为人人都同周子仁一样,连口肉也舍不得吃?”丁又丰粗暴地打断,“要不是为着那甚么破榜……那邱凡骐能与我们搭话,还上你家去探望,帮着你们救人吗!”

他跌近前,喘.息粗.重,灼亮的双目近在咫尺。“印博汶如何栽赃祐齐,郁有旭给过我们多少白眼,还有学堂里那些平民——他们往前从不搭理我们,站在跟前也看都不看……才过了多久,你统统都忘了?”

许双明还想再退,却只摇摆一下,未能挪开脚步。袖中匕首贴着皮肉,隐隐颤动。

“……今时不同往日。”他道,“从前他们也有难处,何况这回……”

丁又丰浑身战抖。“一千多人——镇南已死了一千多人!你可怜中镇人,谁来可怜我们!”他抢过那火石,将许双明狠狠一推,“你走!现下便回去!”

肩头猛挨一掌,许双明脚下不稳,摔倒下地。他半撑起身,见丁又丰转过身子,跌撞着扑回林地,拨拢枯枝败叶,压住火石打火。

两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刮响。林间仍旧漆黑。

丁又丰咳嗽起来,连咯两口鲜血,举起颤抖的手,继续朝膝下那石块刮去。大风卷散枯叶堆成的小丘,火石的擦响一声接一声,却不见半点火星。丁又丰跪在那里,不停划拉着石块,喉中的闷咳变作哽咽。

“着啊……”他盯在膝头,“快着……快着啊……”

哭求声杂在风里,变调如石刮一般。许双明爬起来,上前抄过那两块火石,用力擦下去,再擦下去。石缝里溅出火星,落入枯叶之间。微弱的火光闪烁一下,从枝叶间隙内吐出火舌。盖在上方的枯叶现出一片亮橙色,眨眼便蜷曲起来,化作一线猩红灰烬。

丁又丰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那火苗越窜越高,吞下那一丘碎枝叶,又飞快蔓向四周。

许双明抛下火石,从近处折两截枝杈,一端伸入火中。枝头亮起更高的焰光。他举高火把,分出一根递与同伴。火光照亮丁又丰的脸,那张脸枯槁灰败、眼球凹陷,糊满鲜血和眼泪。他伸出唯一的手,将那枝枯木紧紧握住。

山风呼啸,掀起林地间的焰浪,张牙舞爪爬上树干、扑往坡下。许双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噼啪的燃烧声里闷响如雷。

“你在这头,我去对面。”他说,“挨着这条山路,莫往两侧去。”

-

枯风穿层林涌向山脚。

北山学舍移门四开,宇下烛火明灭。李明念蹲踞西侧栅居的屋顶,看学舍当中草苫摆动,数十张竹席铺设两侧,四五个医士系着面巾穿行其间,或端捧药碗、或手绰针具,不时跪坐席前,俯身低询。

病榻上躺满了人。一床床竹席挨作大通铺,病患并排而卧,人挤着人,翻身也艰难。李明念远望过去,目光定向一具病躯。那人歪着身子,好像一排细密针脚里错走的线,胸前单衣汗湿大片,腰旁渗出一滩尿渍,在跳动的烛光中闪烁不定。他抱着脸呻.吟,两条腿竭力踢腾,想要挣扎起来,却似踩入滚动的巨浪里,身躯歪向一旁,还在无知无觉地蹬踏,每一脚都踏向身旁半趴的老人,丝毫不闻对方以头抢地的闷响。

李明念转看那老人。他匍匐在地,挂着汗珠的嘴唇翕动不止,像是念念有词,声音却沉入四分五裂的呻吟和哀叫。

脚下栅居人息游移,争吵的声浪越涨越高。

“……你便瞧着罢,今日是徐大夫他几个,再过几日定要轮到我们。”

“随他训去!弄不到那赤母也罢,便是要稍贵些的药材也摆张臭脸,让我们怎么救人!”

哐啷。有人踢翻堂屋的风炉。

李明念一动不动地伏于屋顶,见老人身子一缩,哇地吐在踢蹬的病患腹前。一名医士急跑上前,险教那双斜瘫的腿绊上一跤。他打着跌弯腰,拖住病患两根瘦腿,将两具交叠的躯体摆正。

“不然还是再查查医书。”栅居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杨夫子这儿典籍多,不定我们漏看了呢?”

“镇上医士尽在这里,连县府的医士都叫了过来,十几双眼睛翻过五遍,还能看漏?”

有人提粪桶走出偏舍,往苫帘一侧张上一眼,便踮脚跑下竹梯。院内鱼池早已干涸,满桶秽物倾倒下去,熏天的异臭便膨胀开来,又教山风扯碎。

上风处浮出一道人息。李明念扶上刀柄,只看一抹黛色落叶般飘下,降于一刃之外。

不速之客不发一言,与她一般俯下身,躲藏屋脊后方。

李明念仍手握刀柄。栅居里的人声争执不休,来人凝神细听,眼光与她相碰一瞬,又转向院中学舍。

“眼下形势怕也未尽如你意。”他低声道。

“不是让你回阁么?”李明念置若罔闻。

席韧神色泰然。“镇北为何会发瘟,你心中有数。”他凝望学舍内摆晃的草苫,“我须得看着你,以防你再铸大错。”

“我没数,”李明念面无表情,“更未铸过甚么大错。”

少年郎眉梢一压,不禁侧目瞧她,又强转开视线。“你不是个蠢人,当然知道疫灾扩散,县里定会调粮药救助。而镇南已被围困月余,若再得不到足够的粮药,势必要乱。”他道,“可如今墙又重立,领头的乡人也已当众处刑,官府对镇南何曾有一丝一毫的宽待?你折腾这一场,死的终究是南荧人,遭难的也不过这些平民而已。”

“遭难?”李明念眯缝起眼睛,“镇南围封月余,一个大夫也不曾进去。八千张嘴分半车稻皮,救命的药一样也没有,若非众人拾柴,每日冻死便不计其数。”她一手扶上屋脊,“而这里,这些平民有粮有衣,每日十来个大夫轮番照看,逢灾多日,病死不过十人,算得上什么遭难?”

席韧转过脸来,仿佛头一回瞧清她的脸。

“哪怕不论中镇人,待那些白折了性命的南荧乡人……你就没有半点愧悔?”

“任他们自生自灭的不是我,克减他们粮药的也不是我。”李明念冷冷回视,“既得了县里救济,又有商户赍助,却为少些折损来填补官府的窟窿,逼得镇南推墙抢粮——那些罪魁祸首不愧,我又何来的愧。”

“可要不是镇北也遭了灾,镇衙便不至逼得这样紧,那些乡人也不必舍命去抢粮!”席韧扣紧屋脊,“你如此行事,搅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纵使他们折了性命,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李明念反问,“你以为他们是为谁而死?我么?”

东侧的烛光落在她眼中,灼灼闪动。席韧哑住,听学舍廊下步声游弋,移门轰隆隆关紧。

“你真当这天下只玄盾阁有剑,只你们剑阁有剑?”他从那响声里辨出李明念的话音,“告诉你,那些锄头是剑,那些铁耙是剑,那一条条人命全都是剑。与你我不一样,他们的剑不会杀向同族,只会杀向真正的敌人。他们豁出性命,是为自己,也是为患难与共的乡邻。”

西面移门闭合,她眼底那点灼光也自熄灭。席韧踞在黑暗中,看到李明念直起身,背风而立。

“剑指仇敌,为己而战——这样的人,无需你我这等护敌的盾感愧。”她道,“我若有愧,也是愧我力如蚍蜉,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杀不尽那些中镇狗官,杀不尽这天下一切当杀之人。与那些推墙的南荧人相比,这般窝囊一世,才是白活一场。”

北山庞大的剪影烙在夜幕里,她当前长立,如同山影间一道更深的裂口。席韧目光僵定,一时只听得栅居里人声起伏,衣袍在风中轻微鼓响。

“……你疯了。”他极力寻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是玄盾阁阁主的——”

“究竟是我疯,还是这玄盾阁千百门人装聋作哑,自欺欺人?”那裂口里的女声打断他,“想清楚了,你拼了命逃到南山,究竟为的什么。”

席韧噎住声,眼瞪面前沉暗的轮廓,好似要分辨那究竟是李明念,还是一处巨大豁口。

一星光斑现于那轮廓顶上,忽闪一下,洇作一团炽亮的焰色。席韧霍地站起身,见李明念也觉出异样,回身后顾。

“山火……”席韧惊愕出声,“这时节怎会有山火?”

那火光亮在东侧未及山腰处,紧挨着山道,一句话工夫竟已乘风腾窜,火红的长舌一般舔向山脚。

李明念视线一转,寻到山道对侧另一处光点。

“从两处烧起来,是有人纵火。”她急回向身侧,“回阁叫人,救火!”

“好!”席韧冲口应下,不及细思便飞纵出去,直奔南山。

正当风干物燥,西面的焰光也急速爬开,利爪舞过山道,顷刻即与东侧火舌连作一片。李明念抓紧刀柄,望一眼院中学舍紧闭的移门,提膝一踏,脚下房顶轰地穿出个窟窿。

栅居里一阵乱声。有人放声惊叫,有人破门而出,奔上檐廊。

“哎呀!火……山上起火了!”竹梯前很快响起惊恐的叫嚷。

“官兵哪?快报官兵!”

“快——快去挪走病人!”

檐下疾呼不止,李明念无暇再听,朝屋脊一蹬,纵向火夹的山道。

火起处已是一片焰海。

许双明沿上风口疾奔,横穿山道,扎进对面炽热的山林。大火狂舞在侧,缠上无数枝干、树冠,掀作高高的赤浪,漫天卷地。周围燃烧声震耳欲聋,他喘着粗气飞奔,满目火光无边无尽,湿沉沉的裤腿已尽干透,身上每一寸筋肉都烤得滚烫难当。“又丰——又丰!”他呼唤不迭,穿过坠如陨星的断枝,在旋转、咆哮的火海中寻望。

终于,一道枯瘦的身影闯入眼中。他站在倾倒的火墙边,极目奔腾而下的火浪,苍白的脸孔忽明忽暗。

“又丰!”许双明冲近前,“走这边,我们原路下山!”

他拽一下同伴,转面向东,却瞥得对方纹风不动。许双明扭回头:“又丰?”

丁又丰犹自痴立,直勾勾望着面前无垠的火场,眼底光斑跃动。

“这样不成……”他喃语,“太慢了,太慢了……”

嘴边话音未尽,他身子一斜,发疯般冲入火海。

“又丰!”许双明惊呼,拔腿欲追,却见前方树影倏折,喀拉一声拦倒在前。飘舞的火焰燎过脚尖,许双明连忙缩躲,又教脚后树根勾绊在地。他急挣起身,绕过那截挥着火爪的断根,奔向丁又丰陷入赤海的背影。

“又丰——回来——回来!”

汹涌的热浪冲刷身躯,扑入眼眶。许双明穿行林间,但觉狂风推挤后背,灼热的空气巨岩般紧轧胸前。他竭力狂奔,躲开砸落的火枝、避开倾倒的树干,不要命地追赶前方那模糊的黑点。

“停下——又丰!停下!”

许双明连声呼喊,任扑面的热浪灌入口中,灼烧喉眼,炙烤肺腔。

飞舞的焰光疾驰两旁,那黑点愈来愈细,深埋进无底的火海,几乎在火焰撕扯中消失不见。

“停下——”

许双明放声嘶喊,脚下一绊,扑栽下去。

天地仿佛震荡一瞬。“又丰……又丰……”他肘爬起来,熏烫的双眼涌出泪水,想要站直身子,却又脑仁嗡震,跌回地间。右臂倏尔一紧,一股力量向上一拽,提起他沉重的躯体。许双明扭过脸,认出眼前那双弯长眉眼,心头一跳。

“李、李明念——”

李明念一把将他扯近,眼里映出炽盛的火光。

“是你放的火!”

森林的烧响穿云裂石,那质问却刀一般贯进耳中。许双明打个激灵。

“又丰……又丰还在前面!在往山下跑!”他抓在李明念肩头,“快——快去拦住他!”

“谁在那里!”远处一声大吼穿透火墙。

二人俱惊,循声看过去,却只看到大片高涨的焰浪。

“站住!”另一道声音也翻在那浪涌里,“站住——”

许双明猛然醒过神。

“是官兵……官兵上来了!”他寻向身侧,“李——”

一团粗糙物什挤入口中,许双明往前一倒,只及发出一声闷呜,下一刻便教人拎住腰带,一跃而起。

耳旁疾风啸叫,他看见燃烧的树顶,看见泱泱火海,看见海缝里两点滑动的黑斑。燥冷的山风乱撞两颊,围栅间着火的屋舍掠过眼前。喉中酸水起起落落,许双明僵睁双眼,依稀见望风楼飞过脸边,成片的屋顶穿梭身下,化作一条条漆黑粗线。

眼前的画面忽而一旋。他晕头转向,感觉身体被塞进一处狭窄甬道,朝下一扑,重摔落地。

四面一阵慌手慌脚的动静。

“又有声音!”

“有、有东西掉下来了!”

许双明蜷紧身子,忍住涌上喉头的闷呕,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

“双明!”有人扑到身旁,“怎么回事……你上哪去了?又丰呢?”

吐出口中破布,许双明翻过疼痛的四肢,从视野里寻到那一线窄长天窗。

“李明念——”

这一喊使尽所有力气,却嘶哑、低微,仿佛垂死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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