亸在檐角的断木嚓嚓摆荡。
仓廒里一派昏暗,几个少年挤凑紧合的大门前,扒着门缝往外瞧。卫康性急,趴在人墙后方引颈张望,却只见缝隙里光线断续,忽明忽灭。外头人声喧天,鼓点似的敲入耳中,敲得他脑弦直跳。他拍一拍胸前那颗脑袋:“瞧见没有?”
方脸少年硬受那两巴掌,仍不吱声。他看进门缝,觑得街头人影慌奔,北面炽盛的火光照彻夜空,恍如白昼。“主道上好多人,都快到墙边上了。”他总算回答,“这条街跑出来的都搬着长梯,还拿着水桶……应当是潜火队的。”
“官兵呢?守墙的官兵还在吗?”
“走了许多,大约也是去救火。”
四周重又静下来,喧嚣声仅隔着一张门扇,却让滞重的空气紧顶在门外。卫康掉转过头,见同伴大多已站起身,丛丛人影交错晃动。几块苫板高高堆放在侧墙边,留出一隅窄小空地,一团黑影缩在那里,仿佛也是一般的废置物什,只依稀辨得出头身轮廓。卫康走过去,蹲到那黑影跟前。
“双明……”他放轻声音,“又丰究竟去哪了?”
少年们敛步,门边那几个也尽回过头。许双明坐在墙角,一声未吭,不动如石。
“你说句话啊!”站得最近的同伴急道,“这火是不是——”
顶上咚一声闷响,截住他余下话音。
什么东西从天窗落下,卷着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惊得众少年四散而退。一条影子长出地间,现出漆黑的人形。许双明打个寒战,霍地立起身,直直望住那人影。
“李——李明念?是李明念吗?”有人认出来。
退散的人潮又涌上前。
“外头出什么事了?是哪里走水?”
“镇南呢?镇南没烧着罢?”
来人站在人群中央,没有做声。她径直走向墙角,揪住许双明前襟。
“我告诉过你不要轻举妄动。”他听见她开口,“谁给你的胆子?”
那声音好似在随脑弦颤动,分明熟悉已极,却又格外陌生。许双明紧盯她那模糊的脸。
“……又丰在哪?”他问。
襟口骤紧,胸前的拳头将他拎起来,一把搡上砖墙。
“我问谁给你的胆子!”
脑勺在壁间一撞,许双明视野震动,耳内嗡嗡作响。他觉出有人冲近前,觉出有人说话,却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黑雾笼罩眼前,他踮稳跌开的脚尖,竭力看清近处两星微弱光点。那是李明念的眼睛,又像他自己的眼睛。
“又丰在哪里?”他从身体里挤出声音。
无人答话,扑在脸前的呼吸杂着焦臭,烫得他眼球发疼。半晌,李明念松开他衣襟。
“死了。”她答,“一头栽进火里,生生烧死的。”
一声重响落在腔里,许双明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是自己跌坐在地。“官兵捡去了尸首,早晚会查到这里。”李明念在他头顶道,“想要活命,便说什么也不知道,统统把嘴给我闭牢实。”
那话音穿过身体,微风般轻飘。许双明靠在墙根,眼见她弯下腰,捉在他肘间一捋,轻易抽出袖袋里的匕首。“去年运粮我便该知道,”冰冷的女声滑过他耳旁,一如那匕首滑过手臂,“刀不能落在不会用的人手里。”
浓烈的焦臭味远去,许双明惝恍抬头,看面前人影背过身去。
“……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他不自觉启声,“给我那柄匕首的时候,你便知道。”
李明念停住脚步。
“我没教任何人去干蠢事。”
“但你知道有人会去干。”许双明道,“你只是不在乎谁去干,谁又会死。”
他注视她背影,任堵在胸腔的声音溢出喉眼。
“这跟我们干的……有甚么分别?”
李明念回过脸来,腰侧传来金属轻微的撞响。过去她从不漏出这样的动静。
“我杀过的人,你们所有指头加起来也数不清。”她道,“你杀过多少?”
外间狂风呼号,刮得砖壁也自震颤。
许双明痴坐墙边,眼中背影闪动一下,消失不见。
大风近午方息。
山谷间烟雾腾升,如倒悬的江河翻涌天际,掀群鸟穿梭,掠过江底浑浊的日影。
自北山脚下眺看,南面焦土空阔,尽头乡居朦朦胧胧,屋舍俱笼在浑黄的烟尘里。郑百户跨过学舍坍陷的地板,举目一片黑色废墟,四处焦尸断木枕藉。他默伫当中,听得周围再无生息,方才回望北山。山道东边的火光已扑灭大半,西侧火柱冲天,间或露出一横黑魆魆的深沟,截住火海,也将山体截作青红两段。那是伐木掘地留下的痕迹,若非以此断开山林,烈火早已翻山越岭。
深沟一路绵延,越过山道,勒在山腰东侧,下方铺开大片焦黑颜色,仿佛沟中溢出地脂,淌下山坡、流过山脚,缀几蓬死而复燃的火花,缓慢蠕动。叶灰纷扬半空,森林的骨骸或立或倒,伸着光秃秃的树杪,好似无数枯手伸向青天,伸向坟地遥远的边沿。一些细小黑点乱窜其间,不知是玄盾阁门人,还是仓皇逃命的野畜。
一阵杂沓的步声近前,是乡民们抬着伤员经过。郑百户循声回首,见救火的乡人来来往往,各个灰头土脸,吆喝着抢出废墟下的幸存者,搬离死地。几道人影围聚西面栅居的残骸前,似有伤者横陈脚边。郑百户匆匆一瞥,随即又移回视线:一白发老者蹲在那人丛中间,虽只露半边背影,还是让他一眼认出来。
郑百户提枪趱上前,挤进人墙时,恰逢那老人放下伤患手臂,对周围人道:“劳烦诸位将他送去镇衙。”
“杨夫子?”郑百户忙凑近去。
杨青卓站立起来,碰上他目光,拱手一揖:“郑百户。”
郑百户答礼,待那几个乡民将人抬走,才打量一番眼前人。杨青卓照旧一身布衣,只是发髻微乱,长须掖在襟里,衣摆打拴腰间,鞋袜泥点斑斑,一根脏兮兮的竹杖倒放身侧,显是长途跋涉而归。“镇长在四处寻找您,过些时候恐怕会传您问话。”郑百户压低声音,“敢问这些时日您去了哪里?”
杨青卓捡起竹杖,摸出衣襟里一份文书,递上道:“大横县多地发瘟,相识的医士来信求助,老夫便前去走了一趟。”他转眄四周,“为何学舍会有这许多人?”
郑百户展开文书一看,竟是大横县衙出具的放行公文,加盖三个灾镇的官印,全无破绽。他放下心来,将那文书递还。“杨夫子离乡多时,还不知镇里也发了瘟。起先只围了镇南,后来镇北也有平民染疫,病人都教挪到了您的学舍。不想昨夜有人在北山纵火,适逢风大,一下子便烧到山脚。”郑百户道,“军所因时疫封闭,咱们镇上人手不足,未能及时救出病人,您这几间学舍也尽教烧了。”
“伤亡如何?”
“一百三十二个平民,大多病得厉害,行动不便。烧死便有六十三个,活下的也尽受了伤,还死了一位救火的医士。现下正让乡民们帮忙,将伤者都挪去镇衙。”郑百户望向南边,“镇上伤亡暂不清楚,但坊间有潜火队,情形应当好些,只是屋舍烧毁了大片。”
循着他的目光南望,杨青卓只见得漫天飘舞的灰烬。
“方才说有人纵火,可已查清是何人?”他又问。
郑百户犹豫一下,转个身,冲远处两名军士招一招手。那两人站的地界原扎着栅栏,经过一夜大火,仅零星剩几截歪折的根骸。他们收到手势,抬上什么东西赶过来。
“应当便是这人。”待两名军士停到跟前,郑百户才回答,“火从两处燃起来,两名值守的官兵赶上山查看,正撞见他朝山脚跑。只因火势太大,未及追上,再寻见时已烧成了焦尸。仵作初验过,是男子,十六七岁的年纪。”
他有意一顿,细观老人神情。
“杨夫子可识得?”
军士将抬来的东西摆置在地。那是一具烧得漆黑的尸首,兜在两根竹竿抻开的麻布里,衣物、毛发尽失,浑身遍布裂纹,躯体枯萎般蜷缩起来,较寻常的成年男子短了一截,臂腿屈曲,抵御重击似的护挡在身前。他只有右臂。
杨青卓看着那尸身,长久不言。
“单看尸首,难以辨认。”他终于道。
“也是,烧成这模样,换谁也认不出来。”郑百户打个手势,令下属挪走焦尸,才又道:“依小人愚见,大约是南荧人。”
“有何根据吗?”杨青卓目送那尸首远去。
“火往山下烧,他偏往山下跑,那是活生生要烧死自己。如今这镇里……既走投无路,又想争个鱼死网破的,也只能是南荧人了。”郑百户留意着他目光,“只盼不是夫子的学生才好。”
尸首又被抬回原处,孤零零卧在竹栅的根骸间,仿佛也不过一截烧焦的草植。杨青卓遥遥望着。“无论是谁的学生,合该有人问一句是什么让他走投无路。”他道,“答案一日不明,这样的事便永无断绝。”
郑百户顺下眼睛,嗓音又低了些。
“杨夫子,这话还是莫让镇长听见为好。”
杨青卓不置可否,只收回眼光,俯身作礼:
“既然镇衙暂未召唤,请恕老夫先行告退。”
镇北大火已尽扑灭,几处屋舍散着余温,笔直的青烟抛起团团尘灰。
焚毁的民房坐满主道两侧,有如两条黝黑引线,一径伸向尽头模糊的墙影。道旁挤满乡民,有人茫然游荡,有人衣不蔽体,抱紧家什坐在房舍的遗骸前,好像自己也垮在那里。杨青卓穿行其间,见街头水缸滚地,架墙的长梯翻倒大片,几个潜火队员拖着长钩走动,正到处收捡弃置的湿麻袋。
他突然停下来。主道左侧搭起一架窝棚,竹骨上挂有草帘挡风,却还未苫顶。棚里摆几张条凳,十数个稚童挤坐当中,大多冻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人尚不晓事,一心要爬到高处,便踏着凳子好奇地顾盼。一个男子站在棚外,手里牵两个脏兮兮的男孩,要将他们推进去。那两个孩子惊慌失措,任他如何劝说,只奋力抱住他的胳膊和腰身,不肯撒手。
男子直起腰,一团大肚子撑起宽阔的绸衫。他擦去满头满脸的湿汗,恰与杨青卓四目相遇。
“唐东家。”杨青卓行礼。
“杨夫子!”对方扯开两个男孩,诧异地迎上来,“您何时回来的?”
“今日方归。”杨青卓回答。他看去男子身后。两个男孩还杵在窝棚前,半张着嘴望住唐东家的背影,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
“这些孩子是?”
“哦……尽是走失的孩子。我看这样的不少,索性让他们待在一块,过会儿再遣人送去镇衙。”唐东家气喘吁吁,看一圈路旁的残垣断壁,“烧得厉害。铁匠铺的金小姐一早便来叩门,要借人手救灾……街上店铺的伙计都借遍了,没想还是不够用。”
“那孩子们便交与老夫罢。”杨青卓道,“我送他们去镇衙。”
唐东家如获大赦,连忙拱手:“那便有劳杨夫子了。”
他匆忙离去,绕开窝棚前的空地,生怕那四只幼小的手再攀上来。
杨青卓牵两个男孩走进棚里,检看孩童们的伤势。他褪下外衫,将三个紧偎一团的女孩裹住。她们穿得单薄,又让大火燎了衣裳,四肢僵蜷胸前,睁着惊惶的眼,困惫又安静。那踩在凳上的男孩衣衫最厚,他没有受伤,只脸颊沾着灰指印。杨青卓向他伸手,他马上张开双臂,一扑到老人怀中,便悄悄拨出他掖在衣里的长须。
风烟卷过,摇摇晃晃的草帘掉下一边。杨青卓放下男孩,要将帘子挂好,却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少年人,立在几步外的街口,腰挎一长一短两柄横刀,墨灰色裋褐遍蹭焦污,右边的袖管烧去半截,只剩护臂圈在腕间,手臂红肿渗液,指根处几个巨大水疱连作一片,肉瘤般巴住手背。她站得笔直,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一任长风拂开脸前乱发,满面的灰尘里现出一角刺字,周遭人来人往,竟也无人注意。
“明念。”杨青卓唤她。
李明念看过来。杨青卓挂上草帘,转出窝棚,停步她跟前。
“辛苦了。”他道,“幸得玄盾阁门人相助,才及时将大火隔断,未烧及东西两山。”
那少年人双目向着他,却好似并未看他。
“本就是公奴,官爷一声令下,还有不去的道理。”她答得全无情绪。
杨青卓却道:“听闻镇衙下令以前,已有门人发现走水,带人上山救火。”见她眼光一动,他放低喉音,“途经北山,遇上几位剑阁弟子。老夫托他们将赤母送去了张家。”
李明念凝看眼前人,好像这会儿才认出他是谁。
“您找到了赤母。”她道。
“是。”杨青卓道,“只是为数不多,加之分与了大横县,余下的恐怕不足以供给全镇。”
李明念默思片刻。“我们已查出病源,是玉衡山飞来的溟蛾。”她告诉他,“李景峰正在水分寻药方,如有消息,会即刻送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