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
滂沱大雨吞没字音里的语气。李明念倚在支窗旁,侧转过脸便瞧见案头的雁鱼铜灯。灯芯上火焰飘摆,油烟丝丝缕缕钻入灯罩,拨得案上执笔的手忽明忽暗。“大约便在门人选拔之后。”那笔尖沙沙移动,“虽是正宴,来往也不过是些交好的亲友。你我兄妹,到时该你出席应个景。”
“不去。”李明念想也不想道,“你定亲与我有甚么相干。”
李景峰住了笔锋,望进窗外雨幕。夜雨脉脉,溪涧上一派雾蒙蒙的黛色,李明念半边背影露出窗棱,一把漆黑刀柄别在腰间,底端竹叶银纹闪闪烁烁,衬得下方那见锈的刀柄格外黯淡。
“你也算收了她的见面礼,便是看在她面上,也应当出席。”
“什么见面礼?”
“那柄新刀,不是她给的么?”
新刀?李明念挑眉,目光扫过腰侧,猛地竖直身子。
“你是与晗伶姐定亲!”
李景峰重又低下眼睫,审视笔下的宴客名单,“金雄斌”三字即映入眼帘。究竟只是定亲宴,金家晚辈俱在,长辈里却仅家主一人出席。可见短短数月,金家那几位叔伯俱已离开西南,纵是家主独女定亲,也难得齐聚。
“李金两家结亲是大事,何况晗伶同你交好,也盼你在场。”李景峰合上那名单,“席上我会将你与子仁安排在一处,你们只管吃喝,不必应酬,见了长辈道声好便是。”
这是让她吃孩儿席面?李明念暗自咬牙。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捺着性子,手往窗口一伸:“津贴给我。”
窗扇下飞出钱袋。李明念稳接在手,掂过重量便要走,却听窗里传来人声:
“她今夜宿在玄盾阁,不必去镇上寻。”
李明念顿了顿,抖去斗笠上的雨珠,向前飞身一纵。
芳菲四月,山腰东侧矮树成林,盛放的紫荆花爬满枝头,一蓬紫雾般笼在绵绵细雨间。李明念踏一匝匝花枝而过,只看青苔遍布的栅居隐身林中,窗扇内烛光淡弱,依稀从那雾里现出一方轮廓。她落足屋顶,朝坠雨的檐下一翻,人便落上窗框,一把将斗笠扔去廊中。
“晗伶姐!”
满室烛影跳跃,席间矮几上的铜镜晃亮一片。金晗伶正独坐几前,头上发饰已尽褪去,只一条红绒绳还缠编发间。“阿念。”她自镜中瞧清来人面孔,放下手中银梳,起身上前,“这样夜了,可是有急事?”
李明念跳下窗框,大步走近前。
“你要与李景峰定亲?”
她来得急,笠帽也不曾戴稳,夜雨里疾奔一遭,衣衫早已滴答落水,湿漉漉的鞋印追住脚后跟,留下一串杂着花瓣的水痕。金晗伶看在眼里,也不忙回答,拉上李明念手腕,领她落座席上道:“先坐,吃杯茶。”说着便移开铜镜,替她斟上一碗热茶。
“为什么?”李明念却只急问,“是你爹逼你的?”
“我已自立门户,纵使金家有意与玄盾阁联姻,也不会谋我的婚事。”
“那是为何?”
金晗伶笑了笑,绕去屏风后方,取出汗巾和一身干净衣裳回到李明念身旁。
“散了头发,我替你擦擦罢。”
“我自己擦。”李明念道。
她抓过那汗巾,直往头顶一罩,便瞪着眼睛瞧住眼前人,显是非讨个答案不可。金晗伶只好将那衣裳搁置一旁,迎上她目光。“阿念,我和峰哥七岁上便已相识,此后也常有来往,不时一道玩耍。”金晗伶认真道,“我与他是两心相悦,你可明白?”
“不明白。”李明念不假思索,“除了脸,他哪点配得上你?”
见她一脸坦荡,金晗伶不觉好笑。
“还要多谢你谬赞。”
“我是说实话。”李明念蹙紧眉头,“他那人不成,你再好好想想,你们不是一路人。”
金晗伶拿下她头顶的汗巾,替她解开发带。
“世上夫妻也各有不同,未必得性情相近。”她梳开李明念湿淋淋的长发。
“不是性情。”对方却道,“你为人坦荡,李景峰肚子里却不定装的甚么坏水。你同他结亲,定要吃亏。”
梳齿停在微微蜷曲的发尾,金晗伶与她四目相对。“阿念,你有你的想法,我也自有我的判断。”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峰哥。”
李明念一时默住声。
“当真想定了?”
重新拾起那汗巾,金晗伶帮她揉干发尾。“是否成婚,与何人成婚——这世上有许多人都不能自己做主。”金晗伶口吻平和,“但我可以。既有如此气运,我必当好好珍惜,深思熟虑,从心所愿。”
烛光闪闪,映得她那双秀目明澈如水。李明念低下头。
“我知了。”
窗外雨声浮动。金晗伶直起身子,擦拭李明念微湿的发顶。
“新刀还未用过么?”
李明念回过神,扶上腰侧冰凉的刀柄。
“原想先给师……给教我刀法那人看看,但一直未曾见着。”
她答得含糊,金晗伶也并未追问,转而又道:
“你镇上那些朋友呢?如今可还好?”
朋友?李明念瞥一眼上方,只瞧见额顶揉动的汗巾。
“哪些?”
“譬如那位许小兄弟。”
李明念侧开眼睛。
“也许久未见了。”
“那这些日子你都是独个儿玩么?”
“我一向是独个儿耍。”李明念道,“有时候也会去找子仁。”
金晗伶拾起银梳,又替面前人理顺长发。“那夜在印府,我瞧你同那许小兄弟也算过命的交情。这样的情义很难得。”她说,“既是好友,偶有个甚么不对付的,还是当面说清更痛快。”
李明念沉默片刻。
“与他无甚干系。”她道,“是我脑子太乱,许多事一时想不明白。”
一手绾住她堪堪及腰的头发,金晗伶想了想,忽而道:
“今晚可要与我一道睡?”
李明念一愣。
“哈?”
金晗伶弯了眼睛,从铜镜里寻见她双目。“我家也有几个妹妹,各人若有甚么烦心事,姊妹们便睡一块,心里总会好受些。”她说,“我们一道睡。明日晨起,我再陪你试试新刀。”
李明念看看她,又看向镜里照出的屏风,想见后边便是一张拔步床。山中春末,床围边早已垂下葱绿的纱帐,内里透出燕草芬芳,约莫是那茱萸纹锦的香枕作祟。那样好的枕头,怕是她夜里枕着也要盘算能卖几个银子。
好一会儿,李明念强撕开视线:“罢了,我习惯睡房梁。”换了床,反倒睡不安稳。
金晗伶一笑:“你确是很不一样。”
“甚么不一样?”寒酸人都这样。
“与我家弟弟妹妹都相反。”金晗伶将手中青丝盘作圆髻,“他们与你年纪相仿,却多是长在人群中,才明白何谓孤单。”
这话倒耳熟。李明念瞧住镜中的自己。
“我不知什么叫孤单。”
“是了,这便是你的不同。”金晗伶扎紧发带,“已过三更天,你换身干净衣裳,惯睡哪里便去罢。只记得一样,日后有甚么不痛快,只要我在,随时寻我。”
李明念正摸着颈后碎发,闻言不由在镜里寻她,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李明念一顿。
“好。”她道,“多谢晗伶姐。”
细雨飘了整夜。
时近黎明,南山西侧深林昏暝,竹丛里万千斜影衔翠,湿泥的气味格外清冽。李明念披蓑戴笠,一动不动踞在低矮的竹笋间,听雨践竹梢,林外蛙鸣伴流水声不住鼓噪。万物喧嚣,却唯独没有人声。她默候长久,目向竹林深处,直望到尽头,也只能望见母亲那所小院晦暗的烛光。夏竹音照旧不曾现身。
雨脚渐疏,天际现出一弯清寒的晨曦。李明念竖出笋丛,身子来回一甩,脱去一身雨水。她纵上树顶,望山脚而去。
山道上有嗒嗒的脚步声。李明念落身树杈间,猫着腰看进漫山薄雾里,张得一条高大人影顺石阶跑近。那人四肢修长、筋骨结实,眼瞧是一副练家子身板,吐息却乱七八糟,一双赤脚踩着积雨的山阶,每一步都哗哗作响。他喘着粗气奔向山顶,倏尔脚步一住,扭头眺向东面,看定刀阁耸立的灰影。下一刻,他竟跳下山梯,欲朝林中去。
“错了。”李明念在树杈上启口,“上山只这一条道。”
对方猛然立住身,仰头望过来。李明念隐在茂密的树冠中,视线穿过重重枝叶,恰与一双狼眼般发黄的眼珠相遇。那人形容狼狈,满面血污泥垢,一袭破衫烂布似的缠绕在身,堪堪蔽体。他深深瞧她一眼,回转向石梯,直奔峰顶。
瞪我?李明念耸高眉毛,回忆才前那眼神,竟生出几分熟悉。她歪头思索,再抬眼时,那背影早已消失雾色之中。
山下人径遍地泥泞。
主道上一派湿亮,尽头两盏明瓦油灯亮在高墙缺处,照一座丈高的琉璃沙钟正坐山门里,上端细沙雪白,亮闪闪流向坍陷的中心,从漏颈间簌簌而落。核桃脸的守门人横卧钟前,口里叼一只黄澄澄的酒葫芦,耳尖一动,便听得远处履响渐近。他微张开眼,见一个半大男孩奔在道中,衣衫褴褛、瘦骨伶仃,踏一双破烂的草鞋,趔趔趄趄向山门而来。
望清沙钟前边的人影,那男孩扎了脚步,弓似的绷紧身躯,两眼直勾勾钉住那老翁,胸脯起伏不止。
守门人合上眼,只情饮酒。油灯飘摆,细沙流落,耳里嘈杂一片。他听见那男孩屏住气息,许久才霍地迈开脚,绕过他身侧,一径望石梯上冲。
“就这样放他们进来,也不筛选一下?”一道女声响在高墙顶上。
“筛甚么?”项易咂咂嘴,任背后步响噌噌跑远,“弱的横竖要死,强的吗,老头我也打不过。有那工夫倒不如多吃些好酒,睡个饱觉。”
李明念翻落下地,一屁股坐到他侧旁。“也是。何况进了这山门,在阵里也闹不出甚么动静。”她撒开厚重的蓑衣,肘撑膝头,一手托住腮帮,“易老,你说李景峰是更像大伯母,还是大伯?”
“丫头今日倒稀奇,怎的问起这个来?”
“便是忽然想到,若阿爹当真不许我当影卫,将来我还得在李景峰手下讨生活。”
老者瞪眼瞧她,两腿一伸便坐起来,腔里爆出大笑。
“稀奇,稀奇!念丫头也开始有远见了!”
李明念倥着脸,一边的颊肉几乎挤没眼睛。
“你说他像哪个便是。”
项易盘起腿,南眺山谷间苏醒的乡居,细呷一口美酒。
“你阿兄啊……要说外貌和性情,自是像你大伯啦。”
“那大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翁搔着颈窝,又想了一想,啜着葫芦嘴一笑。
“阿群吗……是个寻常人。”
“我是问性情。”李明念道,“他功夫远不如阿爹,我知道。”
那酒葫芦往她脑门一碰。
“说的便是性情。”项易道,“你可晓得老头我是如何当上这守门人的?”
李明念摸一把额头,摇摇脑袋。她只知项易守门多年,于阿爹幼时之事也所知甚深,其余却一概不晓。
老翁复又侧躺下身,老神在在地支住脑袋。“玄盾阁原先可不用人守门。”他抬高一条腿,将踝间铁索晃得哗哗作响,“在我之前,这铁链拴的是头虎妖。”
双目立时一亮,李明念伸直了腰,身子也不觉斜近前。
“妖?能化形成人的妖?”
“大妖才化得人形。”项易却道,“那看门猫还小着呢,不过开了灵智,又比寻常大虫结实敏捷罢。”
他言罢便饮一口酒,仿佛没瞧见少年人失望的脸色。
“当年项氏一族据着璇玑山,连年打劫西南关隘。然谷县官兵抵敌不过,便来步廊搬救兵,调这南山的玄盾阁门人前去‘剿匪’,屠杀我大半族人,余下的多逃上灵墟岭避祸。我一家也教杀尽,为给一双儿女报仇,独个儿横跨西南,从那北边追到这极南之地,截杀阁主李镜世。”项易哼笑一声,“结果门人杀了无数,却连山门也未进得,便险教那李镜世取了首级。”
又是那专杀女儿的李镜世。李明念阴下脸。
“后来呢?那李镜世为何没有杀你?”
“是你大伯拦在李镜世剑前,求他留我性命。”老翁道,“那是战场,我又一心寻仇,那里肯领他情?摸了剑便捅将上去。那李镜世有心要让他吃个教训,竟也不拦,哪晓得你大伯更犟,生吃我一剑也不肯让,还要求情。李镜世便让他杀了那看门兽,算作给我腾个位置。看门兽不死,玄盾阁便没理由留我这颗脑袋。”
“所以他当真杀了那妖兽,李镜世便留下你当守门人。”
项易摇动脑袋。“那是李显群,不是你阿爹李显裕。”他说,“这兄弟两个……差的可不仅是武功,更要紧还是心性。”
“大伯自然不比阿爹。”李明念深以为然,“要换作阿爹,根本不会开口求情。”
身旁人大笑起来。“念丫头这话不错!”他朗声附和,“你阿爹那会儿便杵在一旁,冷眼瞧着。莫说求情,便是见你大伯让我捅了一剑,也眉毛都不动。”
动眉毛?阿爹那张脸大约也只嘴巴能动。李明念撇嘴,将手一挥,撇开满腹杂念。
“不说他,你接着说大伯。”她道。
“你那大伯呀,原就难敌那大虫,何况这么个你死我活的关口?他带伤上阵,好容易斗过那畜生,命也去了半条。可惜呀,只差一剑便结果那大虫,他竟又心软起来,只道那畜生已无还击之力,要李镜世也留它一命。”
酒葫芦轻摇在手,老翁笑听酒水漾荡。
“蠢哪,真是蠢。才吃了我一剑,也不长记性,战场上还敢心软犹豫。老头我活了数十年,便没见过那样蠢的人。”他长叹,“幸得那大虫力竭身慢,你大伯又剑在手里——否则只那一口,先掉脑袋的就是你大伯咯。”
李明念弹开膝上甲虫,眼前浮现出一张错愕的脸。她还记得不容谷那夜,那人高举弯刀,浑身僵硬的模样。
“我却也见过这样的蠢人。”
项易擦擦嘴角:“你那白捡的弟弟不算。”
李明念顿了下,知他只当她说的周子仁,却也懒于解释。
“照这样说,大伯不还是杀了那看门虫么?”
“他没杀,”看门老翁接口,“那大虫是老头我杀的。”
他举起葫芦在嘴边比划。“阿群那一剑呀,本只为自保,自然未下狠手。”他说,“当时剑锋便架在那大虫口里,眼看那大虫还要扑,阿群却没了手抵抗。我便冲上去,绰起先前捅他那柄剑,剖开了那大虫的肚子——嗬,里头还滚出颗妖丹来!”
话及那稀罕物什,项易瘪起嘴,往墙脚下一啐。
“也怪老头我没见识,那会儿还不晓得妖丹的好处,倒让李镜世捡了便宜。可惜那十年内力哇——若教老头我吞了,还不把个李镜世摁回娘胎里?”
一颗妖丹便抵得过内修十年?李明念好奇,开口却问:“为何要救他?”
老翁皱一皱鼻子。“大老远来寻仇,反倒欠下一条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道,“谁想逞那一个强,倒捡回一条老命。李镜世见我杀了那大虫,便留我在这山脚看门,又吃了数十年好酒。”
那甲虫又摇摇晃晃飞回靴上。李明念细瞧它背上黯淡的花纹。
“你就不恨他们么?”
项易眯缝起眼,打量前方坑坑洼洼的主道。近些时日山门热闹,那地里人迹错杂,马掌印追着履印,足迹又盖过蹄迹。一场大雨过去,统统教雨水冲淡。
“头几年恨得每日牙痒痒,夜里也要啃半宿链子才甘心。不过吗,日子久咯,身子会老,人心也会硬成石头。石头还有甚么恨哪?”老翁说着便笑起来,“再说啦,从前有阿群,如今有你念丫头,各个都来送酒,老头我也算心满意足啦。”
他漫不经心举起手,拍拍那黄灿灿的酒葫芦。
“大伯从前也给你送酒吗?”
“自老头当上这守门人起,便日日都送。老头起先也不愿搭理,可惜不敌那酒香呀。”项易悠哉道,“后来说上话啦,我问他当初为何要救我,他却道他不是救我,而是救他自己。你说这是不是寻常人?”
“救自己?”
“这还不明白?救那个身为南荧人,还亲手屠杀同族的他自己呀。”项易笑道,“既走上不归路,又要问心难安——你说说,如何不是寻常人?”
“大伯倒是有自知之明。”李明念在靴上一拂,“若他这样的人也能当影卫,阿爹凭甚么不许我当。”
“许他去当影卫的可不是你阿爹。”项易道,“说不准你阿爹便是不满阿群的事,才不许你当影卫。”
李明念冷哼。
“他不过怕我阿娘罢了。”
“当真只是惧内?”老翁灰黑的瞳仁滑向眼角,“老头我可听说,去岁你惹的祸不小呀。为着几个公奴硬闯印府,值得吗?”
身旁的少年人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