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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因缘合(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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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身倾斜,蜡油滴落琉璃罩壁间,雀跃的火焰咬住灯芯。

周子仁放下长明灯,自袖中取出一围青纱罩,仔细套上条案间的琉璃绣球灯。岁初他年满十一岁,李氏夫妇送与这灯笼作生辰礼,光火明亮、不怕风雨,外出最是便宜,他便常携在身,又缝制纱罩匹配,室内点上也不至刺眼。

拉拢纱罩顶端的束口,周子仁仰起头,寻向藻井里双蛇衔尾的浮雕。正是初夏阴雨天,祠堂大门闭合,只上层洞开的门扇外传来雨声,淅淅沥沥回荡四壁之间,倒似这些浮雕不住呓语。他静听一阵,拣出背篓里一截细竹,弯下身,戳入神龛底缝。

一阵沙沙闷响,层层叠叠的神龛从中缝张开,一股阴风涌出后墙洞口,摧得满室烛光摇晃不止。周子仁提稳灯笼,才踏进石阶前那一方光亮,便忽而停下脚步。

“吴伯伯,你可觉得……”

“这个时辰,周小公子来地牢有何贵干哪?”

一道人声乍然闯入耳中,周子仁心尖一颤,回头即见黑影闪过,耳旁“锵”一声刺耳的撞响。吴克元高大的身形护挡他身后,手中白刃高举,刀锋紧抵一柄漆黑铁伞间。那铁伞横在一条五尺高的人影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着伞柄,腕子一转即拨开刀刃,人已悄无声息落至门洞外。

吴克元后撤一步,将周子仁往背后一拨,看洞口那人轻拄铁伞,笑语道:

“不差,看来边兄调教得当。”

辨得那熟悉的喉音,周子仁探头瞧上一眼,连忙步出行礼:“巫伯伯。”

青纱罩里透出荧微的火光,隐约照亮那人背光的脸庞。巫重阳含笑而立,丝毫不看持刀在前的影卫,只审视那提灯小儿。

“你怎会知晓这地牢所在?”

“是先前有物件落在神龛下,才偶然发现。”周子仁低着眼回答,“子仁有时会前来探望,今日也是想给地牢里的伯伯们读书解闷。”

“读书解闷?”巫重阳重复,又朝昏暗的地牢张上一圈,仿佛头一回光顾此地。

“想来阁主是不知此事了。”他若有所思道。

周子仁颔首:“是。”

目光仍落在地牢深处,巫重阳沉思片刻。“地牢虽非禁地,入口机关藏在隐蔽之处,也是不愿使人随意进出。”他道,“你是好心,也有影卫相护,可这样的地界还是少来为妙。”

周子仁一顿,作礼道:“多谢巫伯伯关心。”他直起身子,“只是门人选拔之日在即,最后这段时日……子仁还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石地间的伞尖轻微移动一下,巫重阳看回小儿脸前。“罢了。你既有主意,巫某也不便阻拦。”他将伞一提,“莫离了影卫,当心些便是。”

话音犹在,他却身形一闪,眨眼已不见踪迹。

神龛轰隆隆闭合,打在阶前的烛光收作一线,咚地投入黑暗中。吴克元戢刃,回转向身旁,见小儿仍提灯默立,看住洞口思索。

“方才巫长老出现之前,你想说什么?”吴克元问。

“我觉出附近有人息,与地牢里伯伯们的气息不同。”

“是巫长老?”

周子仁摇头。

“不止一人。”他道,“不过……从前地牢无人问津,巫伯伯却为何会在此地?”

吴克元仰看漆黑穹顶,听得石壁间锁链躁鸣。从前每回前来,各个石窟俱是死气沉沉,今日却格外躁动。“每逢门人选拔,心试皆由暗阁长老主持。大约是特来查看罪客。”他弯下腰,将小儿抱上臂间,“李明念说的不错,这阁中有许多秘密,还是不知为好。我带你下去。”

青灯照亮阶底土地,惊起周围一串哐啷响动。周子仁滑下吴克元的臂弯,只怕那灯笼伤眼,忙又以袖摆拢了一拢。

“那是甚么玩意?”上方石窟里响起嘶哑的喉音,“萤火虫?”

“是一盏琉璃灯笼,用薄纱罩着。”周子仁仰头答道。

那声音干啐一口:“琉璃灯笼,这劳什子我只在那早死的契主家见过。”

吴克元已隐身暗中,只余周子仁独立阶前,将灯笼搁置脚边,脱下背篓,取出几卷书册。灯火和人语搅乱黑暗,锁链撞击的声响愈发错杂,似有昏睡中的罪客醒过来,惟那正对石阶的洞窟安静如常,内里人影吊跪原地,依旧一动未动。

视野里似有纤细的物件闪烁一下。周子仁转目寻看,争奈灯光昏暗,什么也瞧不见。瞥一眼前方石窟里那蓬乱的脑袋,他握住书册环顾四周。

“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所以不曾过来看望伯伯们,实在对不住。”

“我说呢,仿佛好长一段时日不见,还当是着了你这小儿的道,倒让这洞里一天比一天难熬起来。”左旁石室的老翁笑侃,“什么病拖了这许多日子呀?”

“其实……是山下镇里发了瘟,我也小病了一回。”

“怪道这阵子山石冒汗,我寻思外头早该入了夏,咱们这些脑袋竟还都在脖子上。”上方那嘶哑的声音插嘴,“莫不是因着镇里发瘟,门人选拔的日子也推迟了?”

周子仁踌躇一瞬。

“……是。”

那声音便咳嗽般笑起来。

“既是你能出来,这脑袋怕也是留不久啦。”

周子仁微微启口,却难答出话音。他只好席地而坐,挪近灯笼,翻开书页。“今日我带了些元朝古记来,想读与众位伯伯听。”他说道,“一则是始帝南巡遇霜妃,还有一则是元朝灭国。伯伯们想先听哪个?”

“有男女情爱的故事,哪个还要听甚么灭国呀?”有声音回道。

“先读霜妃的罢。”左旁老翁应和,“这地方有人一世都未碰过女人,听听也罢了。”

四面响起稀稀落落的低笑。

“好,那便先读南巡的故事。”周子仁垂下眼,辨看书中字迹,“那是元朝七年春,人界南境暴雨连绵,洪灾肆虐……”

露水爬过山壁,嗒嗒滴落漆黑的岩石间。孩童清朗的喉音时顿时续,润得铁索浮躁的撞响也渐平息。

两则杂记将尽时,青纱罩里只余残灯微明。

“……城破那日,朝臣与近卫军杀出重围,拥至城外的通天塔下,高呼神灵和始帝之名。狂风呼啸,黄沙漫天,郊外电闪雷鸣,却阻挡不了从城中追来的敌军。始帝没有出现,神灵也未曾回应那呼唤。众大臣被尽数剿灭塔外,元朝自此倾覆。”

指尖滑过最末一字,周子仁歇住声,手捧书册出神。

“这当口竟还逃去那郊外的破塔。”头顶上传来嘶哑的嘲讽,“一座荒废的塔,既不能守又不能攻,有啥用处?便是那燕行当真还躲里头,也保不住这么多颗脑袋。”

周子仁醒过来,合起书册。“说起通天塔,子仁倒记起一个筑塔的传说。”他上看那幽黑的石室,“伯伯既晓得塔未建成,可知其中缘由?”

“左不过银钱不足,要么便是百姓不堪其苦,反了他燕行的天罢。”答他的却是左边老翁,“横竖筑那破塔便是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伯伯推论的是,不过这当中也有许多不同。”

寻出背篓里一卷画册,周子仁将其摊开膝头。

“元朝元年,始帝燕行一统人界,两年后便下令在神封城外建造一座高塔,为祭祀所用。从后世流传的匠人图样来看,那塔基广五百丈,各层高俱为九丈,统共当建九九八十一层,外方内圆,壁外设有螺旋状塔梯,直通塔顶。这样高的塔楼……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翻书的手略住,周子仁借着朦胧灯光,瞧清书页上一座半成的高塔。塔底门额依稀可见几个题字,却形状古怪,如同图画。那是北辰族文字。

“不过,那时候这座塔还不叫通天塔。燕行为它题名‘拉安尼容’——据传这是北辰族土语的发音,在北辰语言里,便是‘众生’之意。”周子仁轻声说,“只因塔为祭祀而建,当朝的大祭司净池又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这等凡人不及之力,百姓间便流传那高塔实为通天成神之塔,是以叫它‘通天塔’。”

上方的人声嗤笑:“我看是记不住那拉甚么安的名儿,才管它叫通天塔。”

周围一片哄笑,坐在阶前的小儿也不觉翘起嘴角。

“为节省开支,始帝下令从神封城附近调发民夫,最初筑塔的便多为西太人和中镇人。直到元朝十五年修订《刑典》,塔内才渐涌入各地的奴籍贱民。”他继续道,“当年贱民并非某一族人,而是因犯重罪被剥去庶籍的平民。可那时元朝初立,始帝一统文字也不过十年,五族语言不通,下等的贱民无法入学,自也瞧不懂元文。因此自那时起,塔中人种各异,故乡天南地北……大家说着不同的土语,却日复一日合力修建同一座塔,以手比划,艰难沟通。

“一个月后,为方便筑塔,始帝令宫中学士入塔,开设识字的夜课。塔内役民自此白日做工,入夜便上夜课,习元文,学元语。然而苦役繁重,监吏暴烈,役民们白日已耗尽心力,再难就学。因而即便每夜课读,五年下来,塔内役民大多也只习得几个简单字句,且多是些村言俚语。”

近处立时有人打诨:“脏字不必学,生来便听得明白。”

又是一片笑声。周子仁停了停,却并不接话。

“因族群间难以交流,役民们惯于与同族协作,即便是在人员错杂的通天塔中,也多凭族群生息。”他顾自讲述,“直到某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通天塔最高层,两个役民发生争执,各自族群大打出手,致使二十名役民摔死,百余人被踩伤。通天塔为祭祀而筑,发生如此不吉之事,自然引得朝野震动,神封城内外议论纷纷。为平物议,始帝下令彻查此事。塔中监吏很快呈报,说事发时正向役民分发饭食,是两个贱民为争抢食物私相斗殴,才致事故发生。”

“倒一概扣到贱民头上。”老翁的冷笑横进来,“庖房偷油,监工克减,饭食落到这些个贱民手上,便早对不上数。要想填饱肚子,自然是一帮人从另一帮嘴里抢,闹出事来便是底下的挨鞭子。自古以来哪里不是这路数?”

周子仁看过去,越过封挡窟口的铁链,只见得一道模糊佝偻的身影。

“伯伯料得不错。”他道,“争抢食物的役民当中,有一位来自东岁族,曾因盗窃获罪,已摔下高塔丧命。始帝要处决余下那位役民,大祭司净池却谏言再行彻查,不使一人含冤。因此那役民被带上皇宫大殿,由始帝亲自审问。那是个西太人,本因杀人而被判死罪,又逢大赦免死,这才成了通天塔役夫。他不通元语,始帝便令他以西太族土语自述,再由译官转述。

“那西太人说,塔中每日午时发放饭食,最顶层总是晚些,是以众人饥饿难动,只在各自族群里分出班来,轮流前去领粮。他便是其中一班的领头。

“塔里原有八十个泥水匠,除去他与五十二个西太族役民,还有二十七个东岁族役民。当日新人入塔,监吏又从中拨了二十人给顶层,两族泥水匠都新增了人手,饭食也该较从前更多。可到领粮之时,那西太人却发现分与他们的并不足数。他去询问粮官,得知粮食已如数送上来,若有短缺,定是旁人多领了一些。”

地牢深处有人冷笑一声,周子仁仿若不察。

“那西太人领着同班去寻东岁人理论,可对方领头却不认。两个领班动起手来,那西太人生得健壮,自然占了上风。他原只想出出气,却听那挨打的东岁人死不改口,且屡以手势相辱,于是一时恼怒,将那东岁人扔下了塔。余下的东岁人群情激愤,两个族群胡乱相殴,引得下一层役民也骚乱起来……有人失足,有人被推下高塔,有人惊慌奔逃,又被人流冲倒,踩在脚下。

“始帝听毕,问那阶下的西太役民:你们每人一日可分得多少粮食?西太人答出一个数来,译官便转述:一人三张馕饼,两个馒头。这时大祭司却突然出班,声称译官欺君,奏请始帝将其捉拿治罪。始帝准奏,立时便拿下译官。

“原来大祭司净池熟通各族土语,而元朝定都神封城以来,始帝也早已习得西太族语言。二人在殿上听得明白,译官说的粮食数目恰合额数,而那西太人答的却分明是每人两张馕饼。译官情知无可辩驳,只得交代实情:早在两日前,通天塔监吏便与其私会,送上白银千两,只求殿审当日若问及供粮之事,那西太人有答得不妥的,译官定要设法掩盖过去。”

适才发言的老翁重重一哼,难掩得意:“官官相卫,串通一气。”

铁响间掀起一阵嘈乱的低语。

“说下去,说下去。”有人催促。

“行贿一事已明了,译官与监吏被一并押入天牢,大殿阶下只剩那一头雾水的西太人。”周子仁因而继续,“始帝用西太族土语问他:那被你扔下塔的东岁人可说得元语?西太人回答,那人也不通元语。始帝又问:既然你二人都不通元语,你又如何知道他抵死不认?西太人回答,他们虽说不得元语,却还知道几个数字,因为数字总是最常用的。始帝便令他详述那日去寻东岁人理论的情形。

“西太人说,他寻到那东岁人领班,指着自己比出一个‘六十’来,又用元语喊了一遍。那便是他们族群在这一层的人数。可那东岁人却指着新来的泥水匠,一面比划,一面喊着‘十七’。‘他当我们不晓得他们只有十三个新人,以为只要说十七,便能多骗去几张馕饼。’那西太人道,‘我不上他的当,反复告诉他我们有六十个人,他还咬定那十七不放,我便一脚踢上去。’”

手中画册合紧,周子仁不再看那工细勾勒的高塔。

“‘他说十七,并非指他们新来的泥水匠。’朝班中的大祭司却以西太语道,‘那东岁人是想告诉你,当日新增泥水匠二十人,粮食却只多出十七人份。’”他道,“那西太人呆在阶下,仿佛听不明白。‘大祭司已分别审问过那些东岁族泥水匠,’始帝告诉他,‘他们众口一词,皆说那日只多出十七个人的粮食,他们领走的是自己那份。’

“‘那定是他们帮着自己人撒谎!’西太人争辩,‘且若非他用那手势侮辱我,我也不会扔下楼去!我认得那手势——整个人界都认得那手势,那便是在侮辱我!’他说着便做出那手势来,爬进朝臣队列里,举着手让众人辨看。”

周子仁挪动五指,轻触书脊侧面磨损近断的蜡线。

“他说的不错,于北方三族而言那确是挑衅和侮辱。只是西南没有那手势,而在东南……那是求饶的动作。”他不觉低下话音,“‘他在恳请你收手。’始帝道,‘若你住了手,而非将他扔下高塔,那日塔中也不会有这许多伤亡。’”

他语声略顿。

“可那西太人不信。他坚称是对方挑起争端,有意侮辱自己。直到被押下大殿,关入天牢……他仍在大声喊冤。”

最末一个字音落下,周子仁停住声,忽觉寂静倾轧过来,微弱的火光外仿佛只剩黑暗。

下一刻,剧烈的咳嗽打破沉寂,上方那嘶哑喉音喘起粗气。“不定还是真的呢……”他时断时续道,“如你所说,这两族人都在同一处筑塔,便是言语不通,难道还互相瞧不见么?见得多了……自然晓得那手势在北方是甚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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