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雨连月,午后的阳陵城闷若蒸笼。
丹墀前雨点四溅,雾一般托起武英殿阴惨的巨影。赵世辰栖身宫人伞下,辿步踏过这一片沉沉水气,袍幅和袖摆均已沾湿大片。行经正殿檐下,遥遥可见门内帷幔飘荡,零星几点灯影忽明忽灭。他瞥过一眼,随宫人走向偏殿,甫一跨入门槛便觉凉意扑面,冻得喉管一阵裂痛。
纵是阴雨天,偏殿在白日里也只亮起小半灯烛,偌大殿宇如同幽深的墓穴,黑暗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不时无声扑动,摇晃玻璃罩子里荧微的火光。赵世辰敛步罗汉床边,见摇扇咯吱旋转,铜盆内冰块半化,屏风后方几道人影攒动,当中一个身形高大、双臂平展,任由簇拥两旁的影子忙忙碌碌,为他披上蝠翼似的外衫。
一丝冷气掠过颈前,赵世辰掩口低嗽两声。夏日炎炎,他身上却一阵阵发冷,不免袖起手来,经过那窖子里起出的冰块,慢慢趋近屏风,伛身行礼:“参见陛下。”
那高大的身影转出来,现出赵世方的脸。近年他时常往返皇陵,终日流连不见天日的墓穴,血肉底下竟也透出些死人颜色,只那双眼睛光彩如常,仿佛猫眼闪烁在屏风昏暗的投影间。他抖一抖袍袖,落座罗汉床上,慢条斯理地盘起腿道:“免了,坐。”
赵世辰这才直起身子,扶着宫人挪步,与兄长隔桌而坐。见他面色惨白、举步维艰,赵世方从桌几上探出手,抓一把赵世辰冰凉的手背,挑高眉毛:“唷,怎的这样冷?不是说病已养好了么?”说着便招呼宫人,“快拿件披肩来。”
窸窣的移步声响在左右,赵世辰又嗽了几下,听凭宫人围上披肩,湿凉的衣衫益发贴近身躯。“让皇兄挂心了。”他拢紧那披肩道,“开春后原已见好,谁知这两日入夏,臣弟一时贪凉,竟又染了风寒。”
“回头再让御医给你瞧瞧。”赵世方却收了手,示意宫人摆起棋坪,“早朝上的事儿,可已听说了?”
赵世辰正袖掩着口,闻言微微抬脸,一双桃花眼里溢出笑意。“臣弟巴巴儿赶来,还当皇兄是要下棋解闷,却原来是为东汶谴使团来京之事。”他轻叹,“这便是皇兄的不是了。听闻这回太子要代皇兄迎接使团,既已安排妥当,皇兄便该放手让小辈历练才是,怎的还劳这许多心神。”
“那尽是小事。英儿性子顽劣,也早该寻个正经差事磋磨。”对面的赵世方道,“你可知东汶使团为何而来?”
棋盒已安置手旁,赵世辰不忙回答,长指探入盒中,摩挲那触手生温的玉子,着意沉思起来。
“依稀听大臣们议论,此次来京的东汶使团中有一位王女。”他说,“莫不是为着和亲?”
赵世方抓一把黑子在手,鼻里哼笑。
“你也是心眼小啦,净琢磨些内闱之事,盼着吃酒哪?”
“臣弟这身子想也再难长久了,如今当个富贵闲人,无非盼些热闹凑趣儿。”赵世辰笑答。
赵世方但笑不言,只将那攥着棋子的拳头往前一送。
“双。”赵世辰道。
那拳头于是展开,几颗棋子躺在掌心,却是单数。赵世方摇摇脑袋:“九弟这气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自是比不得皇兄的。”赵世辰含笑伸手,作势请弈。
“东汶来使倒也是为一桩热闹,却不好凑趣儿。”赵世方便落子开局,“已探听清楚了,为着运河争端,东汶正预备与东渝开战,要来阳陵借兵。”
“哦?”赵世辰面上微讶,也自落下一子,“确是想不到的热闹。前有矿山,后有运河……一向只听闻东岁族和气生财,如今竟好似穷兵黩武起来,也是怪事。”
“物反常为妖。”赵世方托起下巴,审视面前的棋盘,“朕记得前两年你去过东汶,还寻那金雄斌打了一柄剑?”
“金家嫡支乃汶王外戚,臣弟到访东汶时见那金雄斌恰也在金家,便请他铸了一柄好剑。”赵世辰复又捻起一颗棋子,“可惜了,臣弟这身子,名剑在手也是拿得起却挥不动,索性便赏了小子,敦促他好生习剑。”
赵世方听毕一笑。“也是可惜你断了根基。”他懒洋洋道,“想当年十一个皇子里,当属你天资第一,见父皇演练过一回三式,竟立时便学会了。若非这剑法只传储君,你在兄弟几个里定是拔尖的。”
棋盘一侧的赵世辰弯着唇角,眉眼低垂。
“皇兄这是取笑臣弟呀。若臣弟当真有那天资,又如何会生出这样愚钝的儿子?那叶展鸿也是西北数一数二的剑客,教臣弟那小儿习武多年,却也实难扶上墙。前两年这庶子竟还输给臣弟府上一个守门人,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人尽皆知,真是教臣弟丢尽脸面,不能卷了铺盖上西北岳丈那儿躲一躲才好。”他摇摇头,“这光景还提臣弟当年天资,怕是要人人笑话了。”
赵世方却不以为意:“你是大贞唯一的亲王,朕的亲弟弟,谁人敢笑话你呀?何况你那下关王府不同于寻常府邸,守门人各个武功高绝,你那儿子还年轻,输了也是寻常。”他两指挟子,轻轻敲一敲棋盘,“好了,说正事。你去过东汶,可曾留意那地界的人物风貌?”
“汶国物阜民丰,全民皆商,百姓大多都有正经营生,倒是十分安逸。”
“那是平民。”赵世方道,“王室呢?”
拨动棋子的指尖略住,赵世辰抬起眼睫。
“皇兄是疑心……东汶有不臣之心?”
敲在棋盘的黑子终于落向棋坪,赵世方面上不露情绪。“东南十三附属国,独汶国地缘广阔,又背靠太渊河,与大贞仅一水之隔。”他道,“如今汶王已吞并涞国,若再行扩张,恐成气候。”
赵世辰捻着棋子思索。
“矿山之事臣弟不甚明了,但若说运河之争,倒是由来已久。”他道,“东南水系颇丰,却多为太渊河支流,呈东西走势。是以当年为方便商船往来,十国特立契合挖运河,以内海‘涌泉’沟通南北。然而太渊河连年水患,两岸堤防高筑,致使泥沙淤积、河面高悬,东南岸各支流尽不能排入,于是每逢汛期便多有涝灾侵害民田。汶渝两国地处东南北部,背靠太渊河,又正夹着运河,水患之下原首当其冲,自是主张十国合力治水,奈何那南部八国不情不愿,两方便为此推诿扯皮、频起争端,天狩四十六年时甚或打过一仗。可惜寡不敌众,这桩十国事务便成了两国事务,南北争端亦成了汶渝两国的争端,往后二十余年仍旧缠夹不清。”
说毕,他落子星位。
“如此说来,还是为着钱财二字。”赵世方只盯着棋盘,“那运河既是十国共修、十国共享,引发水患也自当十国共担。到底是商人哪,分厘不让,这点小事也值得大动干戈,非闹上一场不可。”
“大抵也是民怨颇深之故。”赵世辰接言,“前些年在东汶,臣弟曾亲见运河两岸渔民冲突,官兵们各个使刀弄枪,喊破了嗓子竟也拦不住,由着他们乱哄哄打作一团,受伤的受伤,落水的落水,青天白日闹嚷嚷一片。臣弟便是见此情状,心中罕异,才打听得这许多缘故来。”
赵世方不语。“东汶少有武备,拿得出手的大将更是屈指可数。”他思忖,“那年十国大战,领兵的便是当今汶后罢?”
“皇兄好记性。”
“那王后出自金家嫡系,原也是名门贵女,却还抡得长枪,上得前线。去岁东汶征讨涞国,主将竟又是她女儿,名叫云曦——此次东汶遣使来京,这位王女也使臣的名单里。”赵世方冷笑,“这汶国倒有意思,男人坐着王位,还专靠女人打仗。”
衣衫的湿气透入胸口,赵世辰又咳嗽起来。“云曦乃汶王次子,也是嫡长女,去岁领兵作战时年方十六。”他平顺气息,“确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呀。”
“再如何不让须眉,也终究是女人。”赵世方不甚过意,“你见过汶王那几个小儿,以为如何?”
赵世辰斟酌片时,冰凉的手再度伸进棋盒。“汶王膝下四子四女,王长子聪慧稳重且城府颇深,只可惜生来病弱又不知保养,瞧那模样,怕是寿数还不及臣弟。”他捻起一枚白子,“三王子倒英武,眼界也不差。但他年轻气盛,性情难免骄躁些,加之生母是侧室,纵是要继承王位,大约也还有一番内斗。余下两个平庸,尚不如几位王女,却是不堪一提。”
掸一掸袍角,赵世方接过宫人送近前的茶盏。“都说王室子孙繁茂乃社稷之福,却不知恰是在这样的人家,兄弟阋墙最是手段酷烈。”他笑道,“还是你有福啊,只那一个儿子,也不必操这些心。”
“皇兄取笑了。”赵世辰噙笑着棋。
赵世方一意细嗅茶香,余光见他也将晾温的茶盏捧入手心,才不紧不慢启声:“才刚说起你那小儿愚钝,如今正有一个历练的机会,你可愿放他一试啊?”
那双桃花眼从茶水氤氲的热气间抬起来。
“皇兄的意思是……借兵与东汶,却让宇儿领兵?”
对面的赵世方掀动盏盖,眼皮也不动。
“怎么,九弟不情愿?”
赵世辰搁开茶盏,扶着桌几勉力撑起身子,挪下脚踏,跪地叩首。
“臣弟幼年失势,无缘沙场建功,此后数十年更于国事无补,一味仰赖皇兄与母后照拂,实是假借素飧,愧对祖宗。然而成婚十数载,臣弟膝下仅这一个儿子,虽不成器,一向也下不得狠心磋磨,只盼他续个香火便了。”
他强撑起病体,拱手俯脸,言语恳切:“那小儿毕竟是皇室子孙,合该为国效力,若皇兄要用,摔打摔打他也自是应当。只是他一介无知竖子,战场上丧命事小,失我大贞颜面却事大。但乞皇兄垂怜,看在犬子不堪重任的份上,莫令他担上阵前指挥的要务,只挂个虚职便罢了。”
窗纸外雨声如震,摇扇在罗汉床旁轻轻响动。赵世方呷着茶,捡出颗棋子把玩在手,仿佛已忘记那跪在一旁的弟弟,半晌才从棋盘上移开目光。
“朕会择一位皇子坐阵,再挑个老将前去领兵。但朕这几个儿子你也知道,除了太子,怕是比你那小儿还不如,便总归要个帮手在侧。”
将那温热的棋子扔回棋盒,他转个身放下双腿,脸上重又现出笑影:“放心罢,朕是要他去充脸,不是去送死的。前两日朕已去信玄盾阁,到时挑两个得力的影卫与你儿子,必保他全须全尾回来,如何?”
脚踏前的赵世辰低眉而笑。
“有皇兄这句话,臣弟一万个心也放下了。”
他重振宽袖,俯身叩谢:
“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于心。”
赵世方不慌不忙弯下腰,扶他起身。
“哎呀,怎的衣裳湿了也不吱声?”仿佛这会儿才惊觉过来,赵世方又冲宫人挥开手:“上碗姜汤来,服侍王爷更衣。”
殿内宫人忙动起来,赵世辰掩住轻咳,口里只说:“不过路上淋湿了一角,不打紧。”
赵世方将他拉上罗汉床,递上透着些微余温的茶盏:“朕也知道你后嗣单薄,必定舍不得。”他拍一拍那冰冷的手背,“先莫焦心,也未必就定下了。横竖那使团要在阳陵待上一段时日,且让太子先会一会那女娃娃,看他们东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骨头里渗出的寒意已没及皮肤,赵世辰捧那茶盏入怀,垂目浅笑。
“是,都听皇兄的。”他道。
大雨洇湿昼夜,无尽的昏暗遮天盖地,朝夕难辨。
太平殿宫灯长明,宴乐声在高阔的藻井下回荡,盖过殿外狭窄天地间轰然的雨响。尹宁霓坐在正殿西侧,身前席案摆满珍馐,包银的象牙箸却干干净净倚在碟边,未沾半点油水。她手握半盏葡萄酒,已细细呷饮半天,目光不时飘向身侧,见赵明宇端坐那里,面上全无表情,待台上舞乐更是不闻不问,只低着眼慢慢吃菜,开宴以来便不曾放下过筷子。
瞧着还真像个只知闷头吃喝的夯货。尹宁霓心底冷嘲,视线越过几位皇子,转向台矶上方——太子赵明英高坐主位,兴味索然地支着脑袋,两眼微饧,仿佛正赏看台上飘飞的水袖,目光却从眼角透出来,冷冷渗向舞台东侧。
尹宁霓躲在酒盏后方,也朝那方向望去。
东汶使团的席位俱设东面,上首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同前去敬酒的太子侧妃说笑。那姑娘生得体格小巧,鹅蛋脸白皙透亮,鼻梁间驼峰略隆,唇弓微翘,黛色的水波眉长近入鬓,双目盈着笑意弯起来,便似狐狸的眼睛隐隐闪烁。东岁族女子似乎不穿长裙,她上身一领靛蓝的斜襟窄袖衫,裤外系一条同色襜裙,脚踏虎斑暗纹尖头玄靴,两条低梳的乌黑粗辫垂搭肩前,满头银饰繁复,双耳各别一串晶莹剔透的黄玉银杏叶,胸前海蓝宝珠坠着青金石,腕间一对累丝水族镯熠熠烁烁。
东岁人男戴金、女戴银,这一身装扮虽不似在旁的使臣金光闪闪,却也着实富贵逼人。尹宁霓饮尽杯中酒,觉出前后女眷尽偷偷朝那姑娘打量,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一双手伸出来,替尹宁霓斟满一杯。原来是小奚膝行近前,放下玻璃酒壶,又捧起一盘点心悄声道:“世子妃,您尝尝,这桂花糖蒸栗粉糕平日里也极少见的。”
西北的葡萄酒,东南的桂花糕,这宫宴菜式倒别出心裁。尹宁霓看一眼,只挟一块冷落碟中,便搁下象箸。成婚近一年,她已如赵明宇一般少言寡语,胃口更一日不如一日,竟也渐形销骨立起来。小奚见了焦心,又盛出一碗暖胃的汤水,瞥眼见尹宁霓依旧瞧着别处,才循她目光望向那靛蓝衣裳的东岁姑娘。
“都说那位王女亲自领兵,带着一支娘子军打了胜仗。传得神乎其神的,还以为是甚么牛高马大的人物,没想个子竟也不高。”小奚于是轻声说,“方才侍女们还在议论,说她不如王妃和世子妃生得好看。”
“好看有甚么用处。”尹宁霓淡道,“若无自保之力,也不过是任人摆弄的命数。”
这话听着灰心,小奚暗悔失言,只好又端相那群东岁人,绞尽脑汁要转开话锋。“从前只听说东岁人喜好穿金戴银,亲眼见着才晓得什么叫豪奢呢。”她不觉被那些亮闪闪的首饰引去注意,“可怎的他们男子束发,女子却不盘发,只同西太人一般梳辫子呢?”
对侧交谈的二人欠了欠身,太子侧妃便在侍女簇拥下离开。尹宁霓还盯着那汶国王女,只见她才要坐下,高座上的太子又举起杯盏,扬声与她攀谈起来。
“西太人是梳细辫,也不尽一样。”尹宁霓道。
“他们个头不如西太人,肤色却也是一般白。”小奚的声音还贴在耳旁,“真有意思,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里养出来的竟和草原黄沙里养出来的相似。”
尹宁霓却不再答话,只留神侧耳,从丝竹声中分辨人语。这时太子已饮过杯中酒,端着笑量看汶国王女那双尖头靴。
“……一向只知东岁人推崇外族风尚,本宫还当你们女子也与中镇贵族一般,皆以小脚为美。”
“太子殿下见笑了。”王女云曦的笑语传入耳中,“东南多水乡,城中前巷后河,舟船骈阗犹胜车马。为着在颠簸的船上站稳脚跟,东岁族女子从不缠足。”
“原来如此,倒是本宫孤陋寡闻了。”赵明英笑道,“不过本宫听闻,莲鞋如今也盛行东南,极受东岁族女子喜爱。只不知这样的脚……如何穿得进三寸的莲鞋?”
尹宁霓略蹙起眉头,却见云曦脸上笑意不减,那双弯弯的狐狸眼熠亮如初。
“正因莲鞋样式新奇,又无合适尺寸,东岁商人便寻鞋匠改制,做起了因地制宜的买卖。是以东南有人大发其财,有人无需削足适履,亦可穿上那美丽的莲鞋。”她双手捧着酒盏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便是东岁族的生意之道。”
赵明英咧开嘴,却微微眯起眼。
“好,很好。不愧是世代商邦,脑子便是活泛。”
手中酒盏往前一送,云曦扬脖饮下,面不改色落座。
鼓乐稍歇,舞女退下殿中高台,赵明英恰在此时搁下那玻璃酒盏,扬起声道:“说到外族风尚,本宫特备下了一道南荧族好菜,正预备请诸位远客尝个新鲜。”他在耳旁拍拍手,“摆上罢。”
偏殿里立时有宫人应声,一行人抬着一大一小两张案几走出来,领头是一个庖厨模样的男子,却并不着御厨服饰,只裹着头巾、卷着袖管,率先登上台去,向高座上行个大礼,便指挥余众跟上,将两张案几摆置中央。
东西两侧的人声安静下来,汶国使臣各个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台上张看。只见小案几摆放在前,当中铺开一卷皮革囊袋,齐整码放着一排锃亮的刀具;后一张案几则固定着一轮巨大圆盘,一匹水纹丝绸覆盖其上,底下高高隆起的物件正不住蠕动。
尹宁霓凝神看着,忽觉身侧多出一道人息,余光一瞥,竟是叶宗昱悄悄猫到两张桌案间。
“他说南荧菜式,不定又是甚么针对你的名堂。”她听见他悄声询问赵明宇,“要不先撤罢?”
赵明宇不答话,照旧挟菜送入口中,略微抬起眼皮,目向台上。
“想必诸位都听说过,西南原是蛮荒之地,南荧山人便如同野兽,住石穴,啖生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这样的民族,饭食自也别有一番风味。”太子嘹亮的语声响彻殿中,“今日正逢佳宴,席上兼有各地名吃佳肴,又怎少得了这样一道好菜。”
说犹未了,两个抬案几的宫人便一同上前,扯开波光粼粼的丝绸,露出一具赤条条的肉躯。尹宁霓愣住,片晌才认出那是个五六岁的男童,手脚捆缚一处,待宰的羔羊般蜷在圆盘中。他嘴里填满指粗的木签,口角淌出涎水,高突的颧骨上方睁着一双黑眼睛,正在湿淋淋的碎发里惊恐四看。那是张南荧人的面孔。
东侧席上有人竖起身来,仿佛头昏眼花,眯着眼直往台上瞧。庖厨模样的男子从小案上抽出一柄牛刀。
尹宁霓一悚,未及抓住那闪过脑中的念头,便见刀光一晃,白刃倏地落下。
咚。
小奚跌坐下地,高座一侧响起一声惊叫。尹宁霓定看台上,在一片杯倒碗翻的响动里缓站起身,眼见那盘里的肉躯翻滚起来,发出野兽哽咽般的闷叫。青瓷圆盘在案几间抖动,喷涌的鲜血眨眼已溢满盘中,那肉躯挣扎其间,不一时便滚作红艳艳的一团。
一旁有宫人捧上玉盘,庖厨模样的男子直起腰杆,提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转向小案,换一把刀,剔下片片鲜肉摆放盘中。
周围一阵愕然的沉寂,尹宁霓还怔立原地,直到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硬将她拽回案前。
“小奚,带世子妃去更衣。”
她缓过来,认出叶宗昱压低的声音。
小奚哆嗦的手扶上来:“世子妃……”
勉力抬起胳膊,尹宁霓拂开那双手,从腔子里逼出话音:“不必。”
高坐的赵明英睥睨众人,将底下惊愕的面孔扫视一圈,才落目侧旁。太子侧妃仍掩着口坐在那里,面前杯盏翻倒,酒液淋淋漓漓洒下桌案,却无知无觉。她惨白的脸藏在袖后,瞪直了眼向着台上,竟吓得转不开视线。